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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翔科技為專業機械設備歐規/美規及半導體設備SEMI S2輔導顧問公司

本公司為專業從事設備安全檢測驗證與碳足跡驗證的輔導機構,擁有經驗豐富的機械安全輔導工程師,並與多家國內外知名驗證公司合作。

服務範圍包含各項產業機械、工業電控系統、鞋廠自動化設備、半導體設備及光電廠設備…等產品。

我們擁有在電子電器、家用電器類產品、電池類產品與機械設備類產品等認證經驗,亦熟悉各國法規要求及驗證標誌申請作業流程,與各國官方驗證單位直接配合,幫您快速取得各種驗證標誌。

碳足跡是什麼?

產品的生命週期溫室氣體排放量(或稱產品碳足跡)的計算,需要有一套一致性的方法來引導與規範計算的過程。自2008年英國標準協會公布第一個針對產品碳足跡計算的規範—PAS 2050後,國際間目前已發展與發展中之產品碳足跡相關標準/規範。

一個產品在其生命週期內排放多少溫室氣體?過去幾年間,這個問題變得愈發重要。“產品碳足跡”可以給出答案。

產品碳足跡統計了一個產品在其生命週期各個階段產生的所有溫室氣體排放量。例如從資源開採、前體製造、成品製造,到成品離開公司大門過程產生的碳排放。

產品碳足跡使產品的溫室氣體排放量變得透明。

同時,博翔科技們採用環境、經濟和社會標準對產品進行全面的可持續發展評估。

英國碳足跡計算準則—BSI PAS 2050
BSI PAS 2050「產品與服務溫室氣體排放生命週期評估規範」為英國標準協會(BSI)制定並集合碳信託(Carbon Trust)與英國環境、食品與農村事務部(Defra)之力發展而成,2008年版於2008年10月29日正式公布,為第一份針對產品與服務生命週期溫室氣體排放而制定之規範,亦成為國際標準組織(ISO)發展碳足跡準則之參考文件,同時也是目前我國計算產品碳足跡時,最多也最常被採用的標準。目前已修訂為2011年版。

國際標準組織(ISO)的碳足跡計算標準—ISO 14067系列
ISO 14067標準由國際標準組織負責制定環境管理(environmental management)系列標準的第207技術委員會(ISO/TC 207)下第7子委員會(SC 7)負責制定。ISO 14067的發展目的是為提供產品溫室氣體於量化與溝通方面之要求事項。
ISO產品碳足跡標準歷經多次的委員會議討論,終於定案,於2013年5月21日以 “技術規範” 方式正式公布為 ISO/TS 14067:2013。而近年在2018年8月20日又發佈了ISO 14067:2018國際標準正式取代了技術規範 ISO/TS 4067:2013。
Note: ISO/TS被歸類為ISO的技術性文件,即Technical Specification(技術規範)的縮寫,其與「Specification(國際標準)」在本質上仍有一些差異。

碳足跡盤查認證流程:

博翔科技獲得許多機構認證標章,專業度值得信賴

而博翔科技輔導產品眾多,CNC、包裝機、塑膠機械、壓出機、滾輪機以及PCR檢測儀器,皆可以透過博翔科技的輔導,取得相關認證。

我們的六大服務

全球權威認證機構
可協助取得全球相關認證標章,讓您的產品可以出口全球各地取得當地銷售資格

擬定認證方案與組合
爭取一次測試,取得多個或多國認證;把握認證過程環節,及時反饋進度,縮短認證週期,提高效率

CB轉證服務
協助獲得處理電氣電子產品和元件的安全、電磁相容性和能效的相關認證,並可以獲得國際電工委員會電器產品合格測試

防爆認證專區
針對使用在礦區或潛在爆炸危險環境的電子設備及非電氣設備,舉例:石化業、加油站、印刷廠、塗料廠及麵粉加工業等存有易燃易爆類氣體、蒸氣或粉塵的場所,我們提供產品認證需求。 有此類需求請撥打分機104

協助準備各式技術文件
總裝圖、爆炸圖、電路原理圖、材料清單、標籤、說明書等;協助客戶準備測試樣品,提供預檢、預測試服務

檢測領域廣
涉及電子電器,無線通訊,醫療設備,汽車類檢測,能最大程度滿足到客戶需求

成為博翔科技的服務客戶,不只是博翔科技永續的客戶,更是擁有博翔科技專業的國內外證書團隊服務。

不論是在海內外入關問題方面、買家對認證問題釋義方面以及相關各國法令的專業知識,博翔科技服務眾多不同產品類型客戶

皆能一一替您解答。博翔科技不只是為客戶解決認證問題,更致力於提供客戶在取得認證之後更多產品行銷全世界的多元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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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蘇 | 周偉           “新儒林”飯店從來沒有滿座的時候,窗戶上的訂餐電話缺胳膊斷腿已有一陣子了,反正少有人打,到現在也沒重新描過。   店里最醒目的是柜臺上那一溜大玻璃壇,滿滿地泡著各種藥材,都是何老板從四川帶來的。沒生意時滅了燈,外面的動靜都映在壇子上,何老板坐在門邊,里外透亮。他呷著茶想,那些作家又該來咯。   “新儒林”就是那幫作家給起的名。何老板早年倒賣蘑菇,后來到成都開了家小館,又輾轉去佳木斯、廈門開火鍋店,都沒趕上正點。   聽同鄉說江城生意不錯,就托他找個店面,火急火燎付了定金,后來才發覺租金并不便宜,但裝修已開了工。裝修完等家鄉招人來時,鬧哄哄涌進一幫人,進來就喊菜名。幸虧何老板自己能下廚,湊合出一桌,他們吆五喝六吃起來。   聽說話知道是作家,何老板請他們給起個店名,話音剛落,劈啪啪冒出十幾個。何老板還沒記全,他們已吵作一團,各說各的理。何老板笑得合不攏嘴,因飯店離作協近,沒開張就來了這么多文人,當下選定“新儒林”。   但江城競爭也厲害,“新儒林”只是勉強維持。開張以來不斷有人勸他換個招牌,說“新儒林”叫起來不順口,何老板沒聽。這么有文化、有情趣的名字,不是作家哪個想得出來?   他老婆石冬妹卻不以為然,“坐到一起就說段子,啥子作家哦?”何老板跟她辯:“他們說的那些一個臟字都沒有,不算段子!”“臟字是沒有,意思都一樣,還能是精神文明不成?”“知識分子成天繃著,出來放松一下,有啥子嘛?”   爭辯中何老板不留神暴露了自己的心思:“寫文章不簡單!我還想寫這些年來的打拼的經歷,拿起筆就曉得咯!”   不料被石冬妹一口啐在臉上,說他越來越沒譜。石冬妹個子矮嗓門大,走到哪兒都是四川脾氣。沒多久她聽說有一家全托幼兒園找人承包食堂,請客送禮死磨硬纏,到底簽下了合同。   何老板原以為她搞不下去,哪曉得她那邊硬是比這邊好,又吵著帶人過去,只給店里剩下兩個伙計,都是不會說普通話的。現在只要有兩桌客人,何老板就得自己前后跑。他已發過幾次牢騷,“多大的家業哦,還分兩下?”   “是噻!你把店關了嘛!當初過來就是上了當的,哪曉得他拿了多少回扣?偏偏你山豬吃起了細糠,這么怪里怪氣的名你也說好?我看你就不是個干實事的人!我說的錯不錯?哪邊的收入穩定?你自己看賬本!”   其實“新儒林”沒虧錢,所以何老板并不矮她三分。至于那些作家,他們聚會時連其他客人都忘了說話,歪著腦袋跟著笑,你說這是對生意有利還是不利?   但石冬妹每回說過“你自己看賬本”就唉聲嘆氣,何老板幾次想在床上給她些安慰,都被她掙開了,“我明天要早起上班!”嗓門比白天還響。   好在只要他想起作家,不出兩天電話就來了。“何老板嗎?今晚我們過來。四、五個人吧,你菜量要足哦!”何老板沒擱下電話就笑了,最后那句話使他想起他們的吃相。這年頭一群人同時保持好胃口的還真不多見。       這次聚會是老吳發起的。   老吳當初學的是氣象,80年代初文學熱,他在大學里沒怎么上課,寫了小說到處投,臨到畢業發表了一篇。據他自己說,一個月之內他收到兩麻袋讀者來信,還有十來個女青年到學校找他。   當時正組建專業作家班子,他拿著氣象文憑去作協報到。此后二十來年,不管當面背后,人們說到他時只提這段經歷,因為打那以后他就沒發表過正經東西。   時間一長,大家就不拿他吃勁了,有人甚至拍著他肩膀說:“老吳啊,你浪費了四年大學光陰!”他聽出這話背后的意思,不就是笑我兩頭落空嘛?但還得一本正經地回答:“那你也別說,我看天氣預報也比你看得出門道!”   這么多年下來,讀過他那篇小說的人越來越少,凡是遇到有人提出要“學習學習”,老吳總是那句:“這么多年申報啦、評定啦,我現在是連份復印件也沒剩下!”   近幾年形勢變了,電視劇賺錢,影視公司到處找人寫本子,而當紅作家只賣版權,老吳等到了機會。   一個姓吳的女制片人不知從哪聽說了老吳,在電話上與他聊了兩小時,放下電話就飛過來了。他們同姓,吳總小老吳幾歲,談的投機,當場就改口叫他哥。   到了這把歲數老吳才知道什么叫相見恨晚,吃完飯也舍不得話別,又到茶館坐了好久,吳總回去第三天老吳就收到了定金。時隔二十多年,他再次文思如涌,編了條三屏的短信,凡是想得起來的人都被他列入群發名單中。   那條短信足足發送了兩個鐘頭,還沒發完就有了回復,常來往的這幫人無一例外要他請客。那天他們闖進何老板的小飯店并給起了店名。這里價格不貴,口味還行,從此大事小事甚至沒事,他們都來這里聚。   那個劇本老吳寫了幾遍,總共拿到合同款的百分之三十,到現在也沒開拍。后來他又接過兩個劇本,都只拿到定金,但他已被圈中人歸為劇作家一類了,見面都問什么時候開播。   有次在“新儒林”,他被問得來氣,掏出手機逐個打給制片人。對吳總他也不以兄妹相稱了,卻大聲調笑,甚至用了“擁抱”、“吻你”等字眼,對另外兩個更是義正詞嚴,氣吞山河。   那晚的事想必給何老板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為他此后一見面就叨叨:“吳老師,你的水平就是不一樣,罵人都用普通話,硬是好聽哦!”跟念經似的。   又有人找他寫劇本了,合同初稿已發來,稿酬開的不錯,但老吳清楚,那筆數額今生未必進得了他的卡。可定金和初稿費加起來就是十來萬,不拿又舍不得。思前想后,他決定約幾個人聚一下。   他只給三個人打了電話:土墻是被他“提攜”過的,使喚他不在話下;薛啟平有閱歷、勁頭足,老吳憑直覺知道他遲早能搗鼓出像樣的東西來。問題是薛啟平發了幾篇東西后就有點傲,于是又喊上葉二泉。   葉二泉是文學青年的偶像,曾指名道姓把當紅作家罵了個遍,在他面前沒人傲得起來。至于其他人,老吳就不通知了。只有大師才是孤獨的,發燒友就像街邊的糖葫蘆,每串都是一個味。       葉二泉和土墻比老吳先到,正與何老板斗地主。   “薛啟平呢?”老吳問。   “誰知道?”葉二泉眼睛盯著牌,“噯,要不要?快表態呀!”   土墻猶豫著敲了下桌子,何老板剛想說什么,葉二泉兩把甩完了牌,大叫一聲:“春天!”       “春天”是四川的叫法,江城叫“全關”。不知是誰最先看到何老板和伙計玩牌的,他們都學會了這種玩法,戲稱為“斗四川地主”,并對為什么叫“春天”做過種種猜測。   “不要互相埋怨、不要互相埋怨!”葉二泉搖頭晃腦說,“水平在那兒擺著的,再傷和氣就不值了!”他就這德性,一贏就活煥的按都按不住。   葉二泉是老吳無法理解的人。他多年不工作,原先寫小說,并不勤奮,這幾年寫專欄,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個把月弄篇千字文,投給好幾家地方報紙。老吳為他算過,即便所有報社都按最高標準付他稿酬,他的收入仍然少的可憐。可他活得瀟灑,經常為一盤棋、兩圈牌從城南跑到城北。   更令人吃驚的是不斷有文學女青年愛上他,聽起來簡直不像是這個時代的事,而他每回都像初戀,滿面紅光,短信發個不停,出牌錯挨了罵仍樂呵呵的,然后消失一陣子,再露面時臉色鐵青,酒桌上沒一句話,打牌較真得令人緊張。一般說來兩三個月后他又會愛上,周而復始。   老吳曾專門找葉二泉的小說來讀,讀了幾遍都不知他要表現什么。一個文藝理論家對此的解釋是:“這是體系問題,不同的體系有不同的語境。”老吳估計他也沒讀懂葉二泉,他們現在只會用“語境”唬人。   何老板要準備營業,被葉二泉拽住:“你真不會當老板,還親自動手?沒有四川人我們怎么斗四川地主呢?坐下、坐下!”土墻也說:“何老板,給他點四川顏色看看,我幫你!”   何老板笑得呵呵的,把伙計叫出來關照幾句,再坐下來陪斗。   土墻真名屠強,土墻既是外號又是筆名,在地震臺工作,具體說就是守著儀器等地震,三班倒。上班沒事又不能睡覺,土墻就看小說,竟被他看出了門道,隨便一試就寫了二十多萬字。   書稿剛寄出去,女朋友就催著結婚。原先她是決不愿在他父母家湊合的,這下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變,還說:“沒事,稿費到手不就夠首付了嗎?”可到她肚子挺多高時,出版社還沒任何消息。   土墻在單位不敢提小說的事,到這會為了胎兒健康,在家也不能提了,憋得成天自言自語。眼看圍產期臨近,他賭氣把小說貼到了網上,誰料驚人的點擊率招來了幾家出版社,他們說的都一樣:“幾年沒見這樣的好作品啦!”   土墻知道那是撒謊,他寄出七份掛號的票根都還留著的。最后他與廣東一家出版社簽了合同,因為他們一直追到了產科病房。   擺過滿月酒土墻去催稿費,廣東人的話卻變了,說書銷的很糟,當初是為了扶植文學新人,沒想到好心辦了壞事。土墻到處查找對自己有利的評論,發現某個網站全文轉載了他的小說,閱讀一個章節收費一毛五,還用一個聽上去風流成性的名字取代了他的位置。   那時候土墻剛認識老吳,老吳聽完這事興奮得直搓手:“你運氣好哇!小說剛出版就有了炒作機會,一部作品你就紅啦!”   他聯系了作協維權辦,說是一切免費。土墻去了,維權辦態度很好,了解情況后讓土墻去見崔律師——作協的常年法律顧問。崔律師接了案子,開口要錢,土墻趕緊給老吳打電話。   老吳勸他把目光放遠點,律師總是先拿錢再干活。他保證為土墻催著點。從此土墻就指望“吳老師”了。   老吳的確幫了忙,安排晚報記者采訪土墻,發了一整版報道,還配了照片。全市人民都知道了一個業余作家的作品被人剽竊,一旦官司贏下來賠償可能過百萬。   地震臺領導沒料到蔫不唧的土墻竟是個“英才”(晚報語),專門開會研究拿他怎么辦。有的說可以安排土墻去搞宣傳,有的則認為他能寫小說就證明他長期上班看小說,此風不可長。因涉及官司,會議最后決定等一等再說,如果他贏了官司,可以考慮調他去辦公室。   土墻打聽到內幕,一直懸著的心才放下。他斗膽請假參加作協活動,地震臺領導準了兩次,竟成慣例。現在是只要沒地震發生,他打個招呼就行。今天他又是借了作協的名來的,因為今天全國都沒發生可感地震。   不過土墻打牌不行。他打牌有兩個特點,一是考慮時間越長出牌越臭,二是考慮時被人一催出牌更臭。在這幫作家中,何老板唯一敢于指責的就是土墻。“我在你上家,我說了不要,你不管咋個也得要噻,否則又給他打‘春天’咯!”   “是誰讓你們感受春天般的溫暖?”葉二泉像朗誦一樣,老吳由此判斷他熱戀還沒退燒。   涼菜擺上好一會薛啟平才到,還帶來一位大家都不認識的人,法制辦的李處長。李處長一面握手一面拿出詩集請大家“指正”,題贈簽字弄了好一會。入了座他又攔住開啤酒的何老板,說初次見面得喝點好的。柜臺里的酒他都看不上,偏要喝紅花郎酒。何老板一溜小跑去買,葉二泉叫都叫不住。   “你們都不餓?”葉二泉瞪著大家,“要等你們等吧,我都快餓死了。”他抓過啤酒為自己倒上,一仰脖子灌下去。   “不愧是藝術家!”李處長豎起大拇指,“個性鮮活而親切!”   葉二泉一愣,打了個很響的嗝。       作家聚會大多抬石頭,除非有人得了外快。外快一般指發表長篇作品或獲獎,很難得。何老板對他們只有這點看不慣,剛喝得熱熱鬧鬧的,不一會拆換找零,一是一二是二,與其他客人爭先恐后買單反差太大。   現在何老板已學會了看門道,如果聚會沒有中心人物,他得趕快去把零錢換好。看來今晚無需為換零錢求人了,這個新加入的處長興致好得很。   李處長大概是憋得太久,占了那晚的大部分時間。他滿肚子外國詩人的名字,一個接一個朝外蹦,意思好像是說現在中國除他之外沒有詩人。   老吳原本有事,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而那三個被紅花郎酒的包裝唬住了,都不說話。可憐老吳對詩從來不感興趣,又不是甘當配角的性格,汗都下來了。   幸虧葉二泉受不得委屈,酒足飯飽,如坐針氈。李處長不得不叫何老板買單,老吳也不客氣,道聲謝,趕緊跟他們說合作寫劇本的事。還沒把話說清楚,李處長又來插嘴:“算我一個!吳老師,算我一個,我編故事不行,光寫對話總可以吧?”   葉二泉實在憋不住,說:“那你不是一下子又成劇作家了?”李處長沒想到葉二泉說話這么沖,臉上就有些掛不住。老吳趕緊叫大家散。葉二泉陪薛啟平走到路口,分手時還恨恨的,“你從哪認識了這么個鳥人?整個晚上沒他媽一句人話!”   其實薛啟平跟李處長交往不深。江城自古文人聚集,薛啟平發了幾篇東西后,不斷有人要為他介紹文友,虧得老婆杜麗娟為他把關,要不他有參加不完的聚會。   “文章是你自己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還不趁現在多寫幾篇?”杜麗娟把作家聚會叫“哄”,說,“我就搞不懂你們哄什么哄?都是有家有口的人了,哄多了耽誤時間不說,說不定還有不開眼的女人跟你們眉來眼去!你別笑,真要有那一天,你這輩子就徹底歇了!”   薛啟平仍然嘿嘿笑,因為這個家幾年來都靠著她。不過去見李處長是杜麗娟批準的,指望他們處今后找人寫東西,老吳叫吃飯就一起來了。   薛啟平原先在廠里寫宣傳報道,工廠資產重組,十一萬元把他買斷。杜麗娟托人給他找了份工作——在郊區林場向游客推銷蜂產品,他不肯去。跟其他搞宣傳報道的人一樣,他內心深處有個文學情結,被買斷更激起他摩拳擦掌。   第一回來“新儒林”他興奮得都沒怎么吃,拿出好多打印稿請他們“指正”。大家都覺得他還沒上路,又不好說,只為他開了份長長的書單。   他真去找幾本讀了,再回來與他們辯論,滿嘴教科書理論,把他們笑得前仰后合。可沒多久他一個月內發表了三篇作品,都是與下崗有關的。他們都傻了眼,連平時最愛指手劃腳的葉二泉也只“咦”了幾聲,從此再不跟他辯論文學。   杜麗娟卻清醒得很,“你寫作我從來沒說過什么,現在有些話我倒非說不可了。三篇東西加起來才九百多塊稿費,別說兒子上學,你連自己的肚子也糊不飽呀!還興成那樣?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有下崗的十一萬,指望寫作再掙點。現在看清了?物價照這個速度漲下去,十一萬再過兩年就是個屁!我看你還是得找個工作,林場要是不想去你就在市區找!”   現在看來她的話都在理,可當時他哪聽得進去。他一賭氣去銀行把十一萬買成基*金,回來對杜麗娟說問題解決了。   不料杜麗娟火冒三丈:“基*金?!那是老頭老太買的!你要真想搏一把就該買股*票!有的基*金在股*市買根本不要手續費,你倒好,那點稿費全搭進去還不夠!”   薛啟平再一打聽,杜麗娟說的還真沒錯。那幾天漲停的股*票數都數不過來,銀行系統卻還沒把基*金顯示在他帳上,急的他一天幾趟朝銀行跑,一到賬他就全部贖回了,還好沒虧錢,只是前后耽誤了一個多星期。   接下來的一周他股*票賺了九千多,杜麗娟臉上這才恢復了血色。一家三口下了回館子,那可是他買斷后的第一次。兒子一口氣點了四個菜,杜麗娟要退一個,他卻叫兒子再點一個煲。他到現在還記得那晚的感覺:老婆在右邊,左邊是兒子,整條馬路暖洋洋的。   沒想到接下來大*盤就跌了,他每天守著電視看股*評,聽信了指數要上一萬點的鬼話,結果越套越深。這一年多來,股*市不但卷走了他百分之七十的資產,更卷走了他百分之百的創作激情與靈感。   萬幸老吳在這個節骨眼上邀他寫電視劇!清風吹拂,霓虹閃爍,快到家門口了他才覺出紅花郎真是好酒。   他慢吞吞地換鞋,又給自己沏了杯新茶,然后不經意地說:“我要觸電了。”   觸電是作家對寫劇本的稱呼,這年頭除了專業作家,“觸電”大概是靠寫作養活自己的唯一出路。   杜麗娟迸出一句:“多少錢一集?”   “還沒說呢,就算我拿一半——就算一小半,總數也得在十萬以上。”   “怎么會一小半呢?”杜麗娟叫起來,“明擺著你得多寫!你得跟他嘆苦經,他一個專業專家好意思跟你計較一萬兩萬的?”   其實薛啟平當時就想問清楚的,可土墻夾在中間“吳老師、吳老師”一個勁地叫,老吳說:“那你們各自弄個梗概出來,聽制片人的反饋,看不上自然沒錢,看上了按質論價。怎么樣?”說實在的,薛啟平從來沒把土墻放在眼里,但眼下他卻成了第一道坎。   杜麗娟說他渾身酒氣,不過還是盡力配合的,然后偎在他懷里又交代兩句:稿費問題要先說清楚、爭取多分成。   問題是到底寫什么薛啟平還沒譜,只知道那是一位外地作家的小說,得找來看了才能說下一步的事。   杜麗娟張嘴打起了呼。這是仰天睡造成的,但薛啟平懶得推她,土墻踴躍的樣子就在眼前晃,也不指望一時半會能睡著了。       土墻酒量不行,看在紅花郎酒的份上多喝了半杯,騎到半路就想吐。扶著路燈桿喘粗氣的當口,他越發覺得今天的事不對頭:老吳從不請客,如果不是那個處長——他姓什么來著?那老吳上來就會當眾說劇本的事。他沒首先想著我呀!   酒頓時醒了大半。   土墻的女兒上個月滿兩周歲,官司到現在沒一點進展,崔律師的態度明顯是在應付了。他這年把沒再催過老吳,見面還格外客氣,老吳他總該感到點歉疚吧?   看來有些話不說是不行了!眩暈退去,只有太陽穴還突突地跳。土墻忽然決定回臺里去。電話如果在家打,今后的日子就沒法過了。   婚前土墻跟郁芳來往了幾年,總也不順。等終于帶回家,雙方父母的態度竟一樣: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土墻覺得很正常,郁芳卻覺得很委屈。   “我是不怎么漂亮,可你和你們家都在那兒擺著,還想找什么樣的?”土墻又是一陣猛追,直到把郁芳送去醫院墮了胎,事情才算搞定。   女兒剛滿月,婚前積累下的矛盾就爆發了,此后越來越糟,眼下已發展到郁芳和他父母連一分鐘都不想呆一塊。小說成了雙方的出氣筒——小說促成了婚姻、小說引起了官司、小說沒賺到錢還倒貼、小說的內容不堪入目……   土墻一直覺得老吳在這其中多少有點責任。問題在于土墻是個敏感的人,敏感的人總以為別人也一樣敏感,可事實并非如此。   老裴和小徐見他進來,愣了半天。“嗬!今天你哪根筋搭錯了?”他們三個一班,老裴是班長。   “早就想回來了,走不開。無聊得很。”   “我怎么就不能瞎編點東西呢?”小徐沖老裴叫,“上一回報紙,吃香喝辣都嫌煩了!”   土墻說:“小徐,創作和瞎編不是一碼事!”   “不是事實就是瞎編!你敢說你經歷過那些事?跟那么多女人上床,做夢吧!你攏共只談過一回戀愛,我還不知道?”   同樣的話以前也說過,土墻今天沒工夫跟他辯了。他掏出一盒煙扔在桌上,“人家請的,我給你們留著了。隔壁門開著?我打個電話。”   他還在琢磨怎么跟老吳開口,小徐就沖了進來。“這煙味道不對!你從哪兒弄假煙來糊弄我們?你不信?老裴他還不信!”他扯著嗓門吼開了。   土墻這才想起他們都說坡上那家的煙不能買。   “快拿去退呀!你不是在坡上那家買的嘛?”   臉滾燙。他倆站在門口看他推出自行車,背著光土墻都能看到小徐在笑。   今天怎他媽這么倒霉?           一個公安員突然去世,種種跡象表明他有外遇。他老婆找到了懷疑對象,那女人不但承認,居然還炫耀他倆在一起時的濃情蜜意。結果這一切都是她瞎編的,那個公安員是在做好人好事。   小說不長,薛啟平一會就看完了。他真不敢相信制片人會看中這樣的東西,還要把它改成三十集連續劇。   他正愣著,杜麗娟打電話回來了。“書找到沒?”   “找到了。”   “我中午帶菜回來,你抓緊看。”   “已經看完了!”   “看完了?!什么書你就看完了?”   薛啟平說著說著來了氣,最后還是杜麗娟打斷了他。她要他認清形勢,說這個年紀開始寫作,能發表實屬編輯不開眼,決不能指望一直有這樣的好事,所以眼下這個機會一定要抓住。   “看來稿費的問題得緩一緩再說,現在最重要的是學到老吳的思路,”她掂量著說,“你請他吃飯,該花的還得花!”   放下電話,薛啟平嘆口氣,他不得不承認這些年來真正與時俱進的是杜麗娟。       中午的顧客大多來自附近寫字樓,要的簡單,也不喝酒,似乎就為來讓他們忙亂一陣子,所以何老板總是兩句話,一句是“來啦?”另一句是“好走!”   老吳和薛啟平一露面,何老板竟興奮得漲紅了臉,“來啦,吳老師?呵呵,薛老師里頭坐!噯,我還沒想你們嘛!”這幫吃午飯的大多是常客,看著何老板就像不認得一樣。   薛啟平非要老吳點菜,老吳一擺手:“何老板,你就看著安排吧。”   他們今天肯定是談電視劇的事,何老板讓后頭趕緊出兩個涼菜,然后對著酒架犯了難。頭晚的紅花郎酒瓶沒舍得扔,這會它亮晃晃硬是把其他酒都比了下去。   最后他還是決定給他們舀兩杯藥酒,這幾壇藥酒簡直沒賣出錢來,作家們有時要嘗,喝了又皺眉吐舌,何老板就沒好意思算錢。   “拌白肉、蕨菜拌涼粉,你們先喝著,熱菜一會就上。”   “藥酒?!”   “哦。昨晚我聽你們說要寫電視劇,那可是費神的活,先補一下嘛。”   老吳眼角勾著薛啟平笑,“可別補到那兒去,那就沒工夫考慮電視劇了!”   “吳老師說笑咯!這里頭除了海馬、人參、鹿鞭,也有天麻、杜仲、枸杞、大棗,還是有些安神補腦的功效噻!”   “行,”老吳端杯,“來,祝合作成功!”   “你們兩個合作哪有不成功的?我就等著看電視播出咯!”何老板擠眉弄眼,笑出好大的聲音,引得其他顧客朝這邊張頭張腦。   老吳以為薛啟平會立刻進入正題,薛啟平卻不停地敬煙敬酒,一副巴結的樣子,像是換了個人。老吳明白了:他心里還沒底。   其實老吳心里也沒底。他看過小說,那故事最多只能撐三集,全得靠編劇添油加醋,正是這個原因他才要把薛啟平拉進來,不過這點千萬不能讓他看破。“怎么樣,有構思了?”   “要寫成三十集得加很多東西呢!”   “那當然!編劇的錢那么容易拿?”   薛啟平嘿嘿笑,老吳又說:“你想朝哪方面加內容呢?”   “我想聽你的意見。”   “噯啟平,我們是合作,我的觀點拿出來就會左右你的思路,那你就不是編劇而是槍手了!”   薛啟平忽然冒出一句:“槍*手稿費是多少呢?”   “唔?!嗨,最多就是寫小說的錢!你問那干嘛?”手機響了,老吳臉上一緊,示意薛啟平別出聲。“喂,啊,好。”他壓低聲音說,“還沒散會吶。唔、唔……”   “吳老師、薛老師,過水魚!”何老板來上菜,“我特地叫后頭多擱薄荷葉,你們嘗嘗合不合口?”   老吳趕緊掛了電話,瞪著何老板欲言又止。   “我有個想法,”薛啟平說,“開兩次追悼會!”   “啊?”老吳還沒回過神來。   “第一次遺體告別儀式,事情還沒弄清,就沒大操辦,等事情調查完了,公安員的正面形象已經確立,同事和受過他幫助的群眾強烈要求再開一次追悼會,大家對他的懷念在這時才真正表達出來!”   “唔,這樣煽情、這樣煽情!”老吳一個勁點頭,“不過這只是個大框架,中間還得細化。”   薛啟平松了口氣。“我就想問你這個思路行不行,現在我心里有底了。來!”   老吳笑道:“看來這個酒還的確有功效,啊?”   趕午飯的走的差不多了,薛啟平讓何老板拿來紙筆,擺開了架勢。他不停地說,老吳只下判斷,“這個可以”或“這樣不行”,不覺已寫了幾張紙。薛啟平來了神,“好、好,就這樣寫!何老板,再來兩杯補酒!”   老吳連連擺手說夠了,他建議薛啟平打幾斤藥酒帶回去,寫到半夜喝上兩口,說不定又能冒出個好情節來。何老板聽了喜滋滋的,這幾壇藥酒總算有了銷路。   石冬妹回來睡午覺,也沒顧得上回應老吳的招呼,“噯,咋還有一個在外頭不進來呢?”   “誰?!”老吳站起來一看,頓時滿臉通紅。   土墻扶著自行車站在路邊,臉幾乎憋成紫色。   先頭的電話就是土墻打的。老吳說在開會,可土墻分明聽到何老板的聲音,跑過來一看,氣得半天動彈不得。   老吳朝薛啟平使個眼色,出門道:“進來呀土墻!吃過沒?要不在這兒將就點?”   “吳老師,我可是從來都把你的事放在第一位的!”土墻幾乎是噙著淚說。   “土墻,別誤會!土墻你聽我說,這是集體創作,我不得一個一個摸底嘛?”他把土墻硬拉進來,叫何老板再加個菜。   何老板大概猜出了是咋回事,只管點頭哈腰。他叫石冬妹加付碗筷,石冬梅卻推門上了樓梯,連招呼都沒跟他們打。   店堂里好一陣子沒人說話。何老板頭回見這么安靜的作家。       土墻昨晚去退香煙,在坡上摔了一跤。卡在迎面骨上,腳踏也彎得沒法騎了,好一會才一瘸一拐扛著車回到臺里,第一件事就是給老吳打電話,老吳已上了床,沒等他說到正題就掛了,那口氣竟與崔律師一樣。土墻找把榔頭,把自行車腳踏砸得像飛機翅膀才算泄了氣。   半夜面對郁芳的質問,他只說是在班上喝的酒。郁芳嘟囔著罵,說讓他們預報地震就是糟踐納稅人的錢。他的腿疼得鉆心,都沒法跟她辯。早上郁芳剛走他就起來了,瘸著腿把正忙著的書報亭煩了個遍。還好,才走四條街他就買到了雜志。他看得認真,還做了筆記,掂量再三,到中午又給老吳打電話。   可老吳卻耍了他!土墻此刻竟憋不出話來,猛地抓起酒杯一飲而盡,“何老板再……咳、咳咳!”他嗆得差點吐出來。   老吳攔住何老板,對土墻說:“土墻,你沒酒量,喝了我們還怎么談事?”隨即示意薛啟平買單。   薛啟平跟著何老板去了柜臺,何老板說:“二百一十六塊,給二百吧。”   “這么貴!?”薛啟平差點沒壓住嗓門。   “就是多幾杯藥酒嘛!超市里小瓶勁酒還賣八塊,你看這個、這個,勁酒的功效哪能跟我的這個比?薛老師,你要是想買些帶回去喝,我就給你便宜些,三十八塊兩斤,就是一千西西嘛,夠你喝一個星期的!咋樣?”   薛啟平只是上下看賬單,然后一聲不吭付了錢。何老板估計是自己把藥酒價格開高了。   薛啟平還沒回到座位,老吳就說:“啟平,要不你先走,我和土墻再聊聊?”   薛啟平點頭,但土墻擰著脖子,一直沒回過來。出了門薛啟平真想仰天大笑,各人的水平大家都清楚,你跟我較什么勁?   土墻的構思有點出格,他想讓公安員真的愛上那個女人,又一直克制著沒有出軌。他的理由是:“一個男人在這種時候能把持住是很難的,這才顯出他的不平凡!”   老吳先由他說,等土墻激動勁過去才優劣長短一一道來,令坐在柜臺后的何老板點頭不已。他們又要了一沓報告紙,何老板心痛又不能說,他現在已沒地方去找那樣的報告紙了。   但老吳并不能說服土墻,眼看著要到上班時間,土墻一瘸一拐出了店門。何老板收拾好上樓,石冬妹又準備去幼兒園上班了。   “他們咋中午來呢,還鬧矛盾?”   “為寫電視劇的,哪個不想掙錢嘛?”   “說幾年咯,聽都不要聽!”   “這回是真的!起碼有兩種方案,我聽著都不錯。”   “你說不錯頂個屁嘛!中央電視臺不是你開的,你開了個不掙錢的飯店!”   何老板發覺現在簡直不能跟她說話了。女人真不能比男人掙錢多,多一點都不行。       花錢不落好,李處長心里一直堵著。這幫人只不過是發表了點東西,對高深的作品不但不感興趣,甚至連聽都沒聽過。他們見到紅花郎酒時顯得那么淺薄,哪有絲毫《愛蓮說》所描述的品格?他想打電話給薛啟平表達這種觀點,但還沒想好措辭,故而憋了幾天。   李處長是中文本科學歷,在師大讀書期間為詩歌和愛情廢寢忘食,以至于畢業時得到的評語是“不適于做教師”。現在看來是詩幫了他大忙,他給自己博客起名“扒根草”,就為紀念在師大草坪上那些神魂顛倒的日日夜夜。   近年時興自費出書,他整理二十來年的詩作,竟有一千多首。分門別類,編成四集,已出了三本,第四集的校樣早就到了他手里,書商催了多次,他卻犯了猶豫。   辦公室已被詩集占去了一小半,顯然送到退休也送不完。他在大樓內分發詩集時,大家都千恩萬謝的,可沒多久清理舊書報,每個辦公室都清出了他的詩。寄給當年詩友征求意見的交流的那些也如石沉大海,他等不急打電話去問,他們的回答是:“就是那個時代的味,挺懷舊的。”   他迫切需要當今文化圈的認同,所以托人介紹認識了薛啟平,又興沖沖跟來見劇作家,還搶著做東,可他們沒把他當回事。   其實詩歌邊緣化的說法二十年前就有,要不是自費出書,李處長都不覺得邊緣化有什么不好,是人們在接受詩集時說的話刺激了他,“出這幾本得花多少錢?三萬多?!哦——反正你也不在乎這點。”李處長清楚今生是當不上局長了,如果半輩子的愛好再得不到認可,那豈不等于是當了一輩子文員?       這樣一想,那些穿外貿平價服裝的作家就顯出了獨有的魅力。李處長終于拿起電話,“劇本寫的怎樣了?我心里一直掛著吶,有沒有能用到我的地方?”   薛啟平在那頭嘆道:“真需要幫忙啊,想象力都被榨干了!”   李處長頓時來了精神,“行!什么時候有空就告訴我一聲,還去……噯,那家館子叫什么來著?‘新儒林’?對,那兒實惠!”       說來也怪,圈內人都知道葉二泉喜歡談戀愛,卻沒人見過他女朋友。有一回大家看他發短信忙不過來,讓他把人叫過來一起吃,他卻說:“也不看你們一個個都什么德性,女人被你們看過我還怎么愛?”他們一齊罵,把何老板笑趴了。   何老板倒是見過葉二泉的女朋友,而且不止一個。每回葉二泉鬧“初戀”(大家都這么說),總要帶女朋友下一趟館子。憑心而論他并不老想來“新儒林”,但畢竟手頭拮據的時候居多,漸漸也不再尷尬,而且何老板口緊,葉二泉已絕對放心。   葉二泉總是帶女朋友坐在角落里,與聚會時相反,他吃的很少,卻一個勁給女朋友夾菜,放下筷子就把女朋友左手握著,嘰嘰咕咕像鴿子一樣,到結賬時已是滿面春色。何老板知道他的境況,盡量少收錢,他也不謙讓,謝過攬著女朋友就走。   以前何老板還琢磨:葉二泉看上去四十幾咯,這個女娃子看中他啥子呢?后來發覺那都是白操心,因為每個女娃他最多只見一面。   眼下與葉二泉戀愛的叫陶茵,今年三十二。不過如今女性三十二根本看不出來,說陶茵二十二也有人相信,這也是改革開放的成果之一。人家打牌三缺一,到處叫人,葉二泉和陶茵都趕去救場。   主人不過意,讓他倆坐了對門。他們打牌不來錢,只是輸家請吃。他倆第一次合作就贏得暢快淋漓,上了飯桌后她才知道他是寫小說的,半天憋出一句:“現在還……還有人看小說?!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不過你牌打的真好!”   出來已近十點,夜色如水,二人有一搭沒一搭閑扯了一路。葉二泉邀她去他那兒坐坐,她去了,當晚就在葉二泉處過的夜,只在葉二泉扒她衣服時攔了一下,“慢!我得把手機關了。唔。”   陶茵是獨生女,高不成低不就錯過了最佳時機,但她跟一般剩女不同,過了三十反而不急著結婚。   葉二泉開頭并不知道這一點,所以天沒亮就害怕起來。陶茵悉悉索索起身,他裝睡直到她出了門,隨即打定主意:她的電話堅決不接。可她沒再聯系,葉二泉緊張了兩天,第三天開始慶幸,一周后才意識到恐怕她不會打電話來了。   他憋不住打電話過去問,陶茵回答:“我知道你不想被人纏著,而我也不想纏人。”   她是他愛過的人里唯一不喜歡文學的,卻做出如此有文采的回答,葉二泉追悔莫及,從此抓住一切打牌機會約她,期盼能再帶她回家。她的確又來過,但多數時候就在路邊揮手作別,令他整晚吟誦徐志摩的著名詩句。她沒提過任何要求,連早飯都沒吃過一頓,葉二泉只為她買了把牙刷。他越想越不過意,決定請她一次。   只要涉及男女問題,葉二泉都格外仔細。他先問何老板有沒有熟人訂餐,然后才說他今晚要來,訂角落那張桌。何老板嘴上哼哈著,心里已在猜這回他會帶來個啥樣的。       寫作的事不能盯著問,杜麗娟也算是當了幾年作家夫人,這點還是懂的。可幾天下來沒見薛啟平眉飛色舞,她越想越覺得不對勁。這天下班到家,她進門就叫累死了。薛啟平起身下廚,她趕緊到里屋上電腦查看。   這一看看得她頭皮發麻:統共三個月的期限,可幾天過去他只寫了十來集梗概。“你這是怎么啦?寫小說你不是蠻快的嘛?”她沖到廚房叫。   薛啟平抓著滿把芹菜,苦著臉說:“這哪是小說哦?這就是命題作文!”   “命題作文也得寫呀!老吳不是都跟你交代清楚了嘛?”   “別提他!”薛啟平叫起來,“他說的那些頂個屁!遇到具體問題他根本說不出一句有用的話!”   他扔下芹菜進了房間。電腦上的文字索然無味,狗日的老吳把我的感覺都折騰掉了!杜麗娟不知何時站到旁邊,搭在他肩頭說:“要不,我們再請他一次?”   他一愣,一甩手到了門口。“要請你請!”   “噯,這會你去哪?”   “我去透口氣!”他摔門走了,杜麗娟莫名其妙想起他們管寫劇本叫“觸電”。   薛啟平在外轉到饑腸轆轆,天黑了仍不想回家。老吳說:“這個意思畫面怎么表現呢?沒有可操作性呀!”或者:“這個太費錢,制片方說了這是個小制作!”好像是坐在那里等著否定他的構思似的。   杜麗娟還說再請老吳吃飯,吃他媽的蛋!看著飯店里攢動的人頭,薛啟平忽然想找人喝酒,打了一圈電話都說有事,最后試探著打給李處長。李處長嘟嘟囔囔,分明已經吃上了,一聽說想見面聊聊,頓時來了精神。沒一會他們就到了“新儒林”,眼睜睜看到一個白胖的女青年從葉二泉手中掙脫出來。   剩女大多是矛盾的,陶茵平日盡管灑脫,可那天上午接了葉二泉電話后就心神不定,吃完午飯就找借口溜號。趕到葉二泉處,窗簾早已拉上,二人徑直滾倒在床。   事畢陶茵才把房間里外都看仔細了——往日來都是夜晚,葉二泉特地只開幽幽的床頭燈,此時光天化日,無處不顯出葉二泉住處的寒磣。他呼呼睡去,她卻輾轉反側,自從與他結識以來第一次感到莫名的惆悵。       到了“新儒林”,何老板早有準備。葉二泉總是老一套:一個涼菜、兩個熱炒、一個煲,不一會都上齊了。何老板躲進柜臺,等著看葉二泉去拉女娃子的手。   他哪知道陶茵心事未了而葉二泉激情已過,等得脖子都酸了,葉二泉才放下筷子,捉住女娃子的手捏幾下,放到嘴邊親了一大口。偏偏薛啟平和李處長在這個當口闖進來,弄得葉二泉和何老板都沒盡興。   “呵呵、呵呵,你們怎么來了?”有陶茵在場,葉二泉只好硬著頭皮叫何老板拿菜單來,一個勁讓薛啟平和李處長點。他倒不是為了客氣,而是生怕錢沒帶夠。   薛啟平看出了他的心思,把菜單接過去。李處長這回沒擺譜,只是聽信了何老板的建議要喝藥酒,薛啟平上過當又不便明說,頓時有了汗蒸蒸的感覺。   話匣打開自然都是關于電視劇的。李處長聽了劇情覺得不妥,振振有辭說了好幾條理由。一直沒說話的陶茵忽然插嘴:“這才有真實感呀!現在在外頭包二奶的什么人沒有?一個民警算什么?可現在播出的電視劇都是瞎掰的,離生活差得遠!你說的這個什么時候播?”   “可他事實上沒包二奶!”   “他即使包了也得說沒包,這個我懂!但你得讓觀眾看出那個意思來,”她強調“那個”二字,“大家保證愛看!”   他們都愣住了。她的想法簡單卻令人耳目一新,薛啟平忽然看到了解決問題的希望,葉二泉也點頭不已:“唔,現在看來這個鳥玩意有點寫頭了。”   薛啟平來了情緒,擠著眼讓何老板上滋陰壯陽的藥酒,而他自己只要補腦安神的。葉二泉看出他要買單,嘴上客氣一番,喝起來卻一點不謙虛,暗中指望一會就能見效。   李處長放下干部兼詩人的架子,嚷嚷著要跟薛啟平寫劇本。“稿費隨你給,只要讓我署名就行,噯,如果我寫的被采納,這可是最起碼的法律權力呀!”   薛啟平這時已有了新思路,卻經不住李處長糾纏,只好點頭答應。李處長笑瞇瞇地起身去洗手間,順便買了單。他們看到了也沒起身阻攔,只異口同聲責怪他“過分”。   他們聊到很晚。葉二泉一向對這類東西嗤之以鼻,看在陶茵的份上也提了些建議。   薛啟平心里越來越豁亮,打定主意按這個思路寫下去,連說服老吳的話都想好了。如果老吳不同意,他就此罷手,光憑這個點子就能弄篇小說出來。李處長則心悅誠服,自嘆沒有解決如此棘手問題的本事,只要求大家經常見面以幫助他拓寬思路。   李處長買單不還價,讓何老板著實賺了一筆,晚上興沖沖對石冬妹說了。石冬妹嘴上說“難得一回,有啥子哦”,臉上也露出了笑,何老板不由動了心思,她卻突然正色道:“姓葉的又換人咯,這樣的人還能當作家?”“他又沒結婚,耍朋友哪個管得到?”“我看他是存心不結婚!就想天天換著耍!你也是這樣想的嗦?”   她一下子坐直了,瞪著眼好像是抓住了何老板的錯。何老板直懊惱不該接她的話,好容易等到個機會又泡了湯。   葉二泉帶陶茵回到住處,果然立刻有了沖動,陶茵又擋了他一下。“說到寫作他們對你都很尊重,可你干嘛不一道寫呢?”她朝房間里亂指,“你看這兒、你看這兒,還有這兒,難道不該改善一下?”   “行、行,明天我去跟老吳說,行了吧?”葉二泉腆著臉,不依不饒地騎上去。       老吳沒想到薛啟平竟然在這個時候提出推倒重來,抓著電話的手抖了半天,“你這是……你這是……啊?”制片方已催過幾次,原想拿出梗概先把定金糊弄到手,而現在的情況就是在與金錢告別!   “原先的思路走不通!”薛啟平說,“這是明擺著的,如果你自己也寫,問題早就暴露出來了!”   他還敢指責我!老吳心口憋得疼,好容易才忍住沒發作。必須有一份梗概拿出來,這已不是錢的問題,更是面子,人家只認他而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個薛啟平!“那你什么時候拿出梗概?好,薛啟平,你說十天,那可是最后期限!”說完他就摔下電話,他等于是承認了自己根本沒寫呀!   老吳正氣得團團轉,電話又響了。他以為還是薛啟平,拿起來沒好氣地說:“又有什么事?”   “我影響你搞腐化了?”   “什么……?!”老吳忽然聽出是葉二泉的聲音。   葉二泉把任何性行為都稱之為搞腐化。“打牌還哈欠連天,昨晚肯定在家搞腐化了!”他還強調,“在家也是搞腐化,你說在家搞與在外頭搞有什么本質區別?一男一女干那事唄!”   “呵呵,是你呀?”老吳說,心里卻在納悶。葉二泉是個不打電話的人——起碼不給男性朋友打電話,理由也很充分:“我跟你們有什么事一條短信說不清楚?”   “老吳,寫劇本也算上我一個吧。”   “你也……寫劇本?!”   “我的寫作水平還能不如他們?你這話問得太傷人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是那個意思!”老吳嘿嘿笑,“你不是一直看不上‘市民趣味’的東西嘛?”   “誰說我看上了?就是想掙點錢花花唄!我不多要,反正你抽頭也是應該的。你給我跟薛啟平一樣多就行!”   話有些刺耳,老吳還想解釋,被葉二泉打斷。“嗨,你就別解釋啦,換了我也會賺一把,誰都不傻。我估計土墻沒長那個腦子,就你、我、薛啟平,我拿三分之一,怎么樣?你同意我就去和薛啟平分一下工。”       真是快人快語,老吳也不必端著了。“你真得給他指點指點,他肚子里只有下崗職工再就業的故事,有些話我都不好說!”   “他是弄不下去了,”葉二泉說,“昨天是我女朋友提供的思路!不過我得把話說在前頭,三人分我沒意見,誰要是再帶人進來就是他自己的事。”   原來是薛啟平把李處長拉了進來,老吳哭笑不得,“他怎么就沒點眼力勁呢?這樣下去他是連三分之一也不想要了!”   放下電話,老吳才意識到問題有多嚴重,幸虧葉二泉想接手,否則到時候他連份東西都未必拿得出來。只怪自己當初看走了眼!   接近中午的時候薛啟平來電話問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吳已調整好了態度:“小薛,我一直看重你,土墻鬧的那出你都看到的。事實上我承擔的風險和壓力決不比你的小,可到了這一步,我是經不起再出差錯了,相信你一定能理解,唔?”   薛啟平在那頭半天沒吱聲。這正是老吳預期的效果。   葉二泉下午就叫來了陶茵,“你就住這兒吧,遇事也有個商量,你雖然不寫東西卻有那方面的天賦,到時候拿了錢我們分,怎么樣?”陶茵長久地凝視他的眼睛,以葉二泉的經歷都快扛不住了她才開口:“你真愛我嗎?”   “愛。愛!”葉二泉把她摟得緊緊的。他當時說的是心里話,兩天后才發覺事情不那么簡單。陶茵對寫作完全沒有興趣,他陪她在床上的時間遠超過坐在電腦前的時間,而且她不下廚,葉二泉還得做給她吃,原本炒飯、下面條的生活在這節骨眼提升為兩菜一湯。   她還有個怪毛病,他一打電話她就貼上來,把他的手按在她腰上,撅著嘴做動情狀。老吳幾次催“你抓緊時間呀”,葉二泉還沒把話說完就被她封住了嘴。   “你幾天不回去,你爸媽不問?”   “他們知道了我們的事,而且看出了我的心思……”   “你什么心思?”   “哎呀你真討厭!”她又撲進他懷里。幾年來葉二泉第一次感覺愛情很累。       按照新思路,薛啟平頭兩天就弄出了四集故事梗概,晚飯桌上眉飛色舞都是他的話。杜麗娟包攬了一切家務,連兒子做作業算錯了題都不大聲斥責。   第三天薛啟平飯桌上沒怎么說話,杜麗娟緊張得要命,洗了碗就到里屋來問,確認他當天仍然弄出兩集后,趕緊退出,還把門輕輕帶上。   薛啟平獨自坐一會,開始玩電腦游戲,他隱約發現了新思路的致命傷——比原先的思路更不靠譜。   問題是葉二泉已經插了進來,現在再說任何話就等于是主動退出,到這會只能硬著頭皮朝下寫。   沖動一旦消退寫作就成了一種刑罰。接下來薛啟平又回到原先的狀態,一天一集甚至半集。“寫作像便秘。”他對自己說。   眼看著一個星期過去了,葉二泉和薛啟平都哼哼哈哈沒一句實在話,老吳坐不住了,非要核實具體進展。這一核實差點沒讓他犯了心臟病——薛啟平弄了十來集,野馬無韁;葉二泉只拿出六集,云里霧里。   老吳連打電話罵他們一通的力氣都沒了。他打定主意,要是制片方再來電話,他就說身體不適,實在不堪重任。   老吳沒有異議,可薛啟平并不顯出得意。杜麗娟心里納悶,親自看一遍,立刻發現了問題:“他沒說什么是因為實在不值得說!這不是在瞎胡扯嘛?”薛啟平開頭還跟她辯,杜麗娟上了火,“人家要花錢請演員來演的!你如果有錢會投拍這樣的東西?”那晚上她再沒跟他說一句話。   第二天薛啟平自己也覺出了問題,再把原先寫的拿出來一對比,竟是原先的好得多。不能再陪葉二泉玩了,他把兩份梗概中能用的東西一拼接,居然拼出了新味道。不用跟任何人商量,他得趕在期限前獨自完成。   杜麗娟回來還是不說話。“不說就不說吧,”薛啟平想,“我抓緊打幾行字。”       這期間大家都忘了土墻,可他夜以繼日,進展神速。   寫電視劇的事不能跟郁芳說,免得寫不成又挨罵。土墻編了個單位準備考評借口,每天早早起來揣著U盤找網吧寫作。網吧大多開門晚,他有時得在街上轉好幾圈,然后一頭栽進角落里,噼噼啪啪打到上班。   班上有臺舊電腦,小徐玩掃雷把鼠標玩壞了,湊合打字還行。土墻到班上先各處轉一圈,讓大家都知道他來了,然后縮在電腦后一直打到下班。遇到卡殼的時候他就想買房、家庭關系、老吳的態度等實際問題,司馬遷的名句不時蹦出來:“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   幾天下來,郁芳發話了:“考評也得有個期限呀!你神神叨叨的得弄到什么時候?”土墻壯膽說:“單位里的事,我怎么知道?”“有沒有錢發?”“就是有也得等到考評通過,現在誰敢問?”   土墻知道撒謊不能長久,更加抓緊,遇到問題也不考慮邏輯上的關聯了,而用一個更加不可思議的構思來推動情節發展,以至于回頭一看,自己都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老吳交代“梗概要詳細,每集兩千字左右”,土墻沒弄清兩千字是按電腦記數還是按頁算。不過也沒必要去問了,電腦計數他已寫了六萬多字。現在的問題是如何情意綿綿又令人瞠目結舌地收尾,那是他心目中的最佳結局。   他在前頭每到關鍵時刻就讓公安員和那個女人打住,弄得自己憋足了勁。一場酣暢淋漓的愛情戲不僅是為他們,更為他自己。   他對結尾下了幾番功夫,自己一次次呼吸急促臉發燙,等到麻木了他才意識到:“這可是公安題材哦!”   他終于給老吳打了電話。“什么?涉及公安員私生活的尺度?你……?”老吳好一會才明白了他在說什么。   “該結束了,可我還覺得有點不過癮。”土墻說。   “你還……?那趕快發給我看看!土墻,你……嘿嘿我早就說你是個人才。”   土墻明知道這是假話,可鼻子還是有點發酸。“吳老師,我確確實實是把你的事放在第一位的!”   “我知道、我知道,等我看過了就請你吃飯。噯,你寫了多少字?”   “電腦計數六萬四千多,太多了吧?”   “不多、不多!呵呵,太好了!多了才能把話說清楚呀!”   老吳等到郵件,興沖沖打開一看。天吶,這哪是被誤解的公安員?分明就是個為愛情而神魂顛倒的愣頭青!這樣的東西簡直沒法改也不值得改!   老吳沒給土墻回話,而是把電話打給了薛啟平。“啟平,還寫著嗎?好。在我認識的朋友中,我最看中的就是你。說實話現在的東西并不令人滿意,但我們得把事情按時完成吧?”   “老吳,這個不用你說!我已經做了修改,而且基本完成了!”   “你自己完成了有什么用?還得跟葉二泉的統統稿呢!”   “我弄的是三十集的梗概,他怎么寫我管不著了。”   “唔?!那快給我看呀!”   “最晚明天夜里給你發。”   “好!我明天不睡覺都等著!”   當制片人又打來電話時,老吳拿出了兩份梗概。薛啟平的稍好,不過缺陷也很明顯,老吳只在上面加了四個字,“梗概一號”,不用說土墻的就是二號了。他原本不愿把兩份標題、人物相同卻構思迥異的梗概都拿出去,但轉念一想,這不是更能說明我盡心盡力嘛?       陶茵被葉二泉勸回去住了幾天,但他的梗概沒有突飛猛進,而發給陶茵的短信倒是精彩而動情。她被撩撥得按捺不住,嬌喘吁吁地在電話里問“你需要我嗎”,他“唔”一聲,半小時后他們就在床上此起彼伏了。   那晚陶茵不肯回家,“人家習慣在你身邊了嘛。”她撅嘴的樣子真看不出年齡。   期限過了兩天,葉二泉還沒寫出來。他跟老吳商量,說是第一次寫,進入的稍慢,但現在真正有了感覺。他有些口齒不清,老吳聽得很費勁,因為陶茵正跟葉二泉搗亂。   老吳說期限已過,制片人那邊恐怕很難商量。“他們得給你面子呀!”葉二泉說。老吳仿佛看到了他什么都不當回事的模樣。這大概就是他現在不如土墻、薛啟平的原因。   老吳沒把話說定就掛了,葉二泉趕緊推開陶茵,要她立刻回家,這幾天不要再發短信。陶茵臨走前想再做一次愛,被他咬緊牙關掙開了。“三天,行了吧?”他架住她的胳膊說,“三天后我死在你懷里都心甘情愿!”陶茵欲罷不能,臨出門又在他臉上狠掐兩下。       衛生突擊檢查,在幼兒園的廚房鍋臺上測出大腸桿菌超標。并沒有小孩生病,而且石冬妹每個月都給園長紅包,但園長仍然當即終止了石冬妹的承包合同。   石冬妹逢人就喊冤,何老板怕影響“新儒林”的生意,不讓她說,她卻叫得更響:“哪家鍋臺上測不出大腸桿菌哦?那都不要吃飯咯!中國人都是一樣的肚皮噻?江城人硬是嬌貴,還沒的拉肚子的就不讓我做了!每個月的紅包都喂了狗——還不如喂狗!當初就不該到這個鬼地方來!”   人手一下子多出好幾個,卻只忙一頓午餐。一到晚上“新儒林”店堂里都是自己人大眼瞪小眼。何老板念叨作家幾次也不見有人露面,石冬妹開始嚷嚷賣掉生意回四川。   “有啥子可賣?裝潢舊了,生意也不火,現在注冊個生意太容易了,哪個花冤枉錢買我們的?再說這么些年了也沒掙到錢,回去做啥子?又不光宗耀祖。”何老板說,“我一直覺得沒必要扯兩攤,現在就齊心協力把這個店弄好!推些新菜單,我不信沒客來!”   “那就改個店名!”   何老板真拿她沒辦法。“你盯著它做啥子哦?他們來的多,留點面子嘛!”   “他們現在不來了!”   “他們要來!”   “哪天?”   何老板最受不了石冬妹這樣問話。她就像個瘋了的考官,不管你怎么回答都是錯的。       制片方終于有了消息。出乎老吳的預料,他們竟覺得“梗概二號”比“梗概一號”好,但還沒好到讓他們立刻拍板的程度,換言之他們不能付定金,一切都要等十集初稿出來以后再說。   老吳跟他們吵起來,指責他們言而無信。制片人說:“吳老師,別這么說,您也不是自己寫的,誰還看不出來呀?您去打聽打聽,現在哪兒不是滿意了才付錢?”   他們以前都是先付錢的!老吳感慨半天,逐一給那幾個打電話說明情況。薛啟平和葉二泉都叫:“那我們就白忙了?!”       “我也沒法子呀!改天請你們吃飯,行了吧?”老吳趕緊掛電話,集中精力去和土墻談。   “我要是寫出來十集,他們又說看不上,我怎么辦?”   “土墻,現在就是這世道,他有錢他狠。情況我都說清楚了,也不能給你任何建議,你自己拿主意吧。”   “吳老師,我是在網吧和單位寫出來的呀!怕人發現,像做賊一樣!”   “我知道、我知道,誰寫作不苦呢?葉二泉想寫寫不出來,你說他苦不苦?薛啟平寫出來了人家沒看上,你說他苦不苦?”   “我的他們看上了也不付錢!”   “是啊、是啊,所以你要把問題想好。現在說別的都沒用了,你考慮好了告訴我。發短信吧,我最近可能出差。”       陶茵聽到消息,下班就過來了。電腦還開著,光標在文字的最后一行末尾閃。兩人都沒上床的意思,愣坐著直到太陽落下大樓。   陶茵終于說:“那個什么老吳得給個說法呀,是他叫你們寫的!”   “是得找他說,可我是后來自己要加入的,得把薛啟平和土墻他們叫上。”葉二泉說著給他們發了短信。   再說薛啟平。杜麗娟一到家他就把情況說了。“完全沒看上?”半天杜麗娟憋出一句。   “完全沒看上。”   “那就是分文沒有了。”杜麗娟去了廚房。   薛啟平過了一會才跟過去,低聲說:“我去賣蜂產品吧,你跟人家再聯系一下。”   “你先把這個東西改成小說呀!”   薛啟平不說話。   “已經寫了那么多字了!”   “可現在我想起它就覺得惡心……”   杜麗娟瞪著他,再沒說話。   土墻情況特殊,他沒對任何人說過寫劇本的事,忽然唉聲嘆氣起來,簡直讓人摸不著頭腦。   小徐說:“我估計你是又在小說中失戀了。這一點我佩服你,你有唐伯虎的心,只可惜相貌慘了點。”   “再慘也比你強!”   老裴呵呵笑,“我估計寫東西很累,寫人家高興你得自己高興,寫人家傷心你得自己傷心。土墻,說白了我覺得為那個上天入地的不值。”   “我哪是為人家上天入地哦?我……”土墻拍了兩下腿,還是沒把話說出來。   他上早班郁芳就回家吃飯。“你們考評沒通過?”她問。   “唔?!”他差點忘了這話,“噢!沒通過……”   “那也得發點錢意思意思呀!”   “沒發錢!”   “我不信!忙這么長時間。”   “真的沒有錢!”他嗓門大得嚇了郁芳一跳。然后他看到了葉二泉的短信。       作家又來了,何老板想向石冬妹指出這一點,但他們一個個都沉著臉。陶茵也跟來了,眼睛沒上次活煥,看上去老了幾歲。   “先上蕨菜拌涼粉和麻辣花生,還有啤酒。”葉二泉把菜單推開。這是抬石頭的標志。   薛啟平說:“別呀,你點!把老吳叫來,我們還不該狠狠吃他一頓?土墻,你給他打電話,我把李處長也叫上,不吃白不吃!”   “對!”葉二泉說,“何老板,那你給就我們上藥酒,我們白辛苦一趟,補補身子也是該的!”   “對頭!我今天進了幾條中華鱘,珍稀動物哦,當然我這個是人工培育的,弄一條嘗嘗嘛!”   葉二泉不表態,看著土墻和薛啟平打電話。   “喂李處長,有空嗎?過來喝酒?……你來了就知道了。好,等你啊。”薛啟平收了線,土墻卻把手機朝大家攤開,“無人接聽。”   “我打他家!朝哪兒躲?”葉二泉朝老吳家里打,也沒人接。   李處長興沖沖來了,沒坐下就問劇本的事,一付擼起袖子大干的架勢,聽了他們的話,頓時傻了眼。“那就白干了……這么長時間?”   他們低頭不語。陶茵一個勁地喝酒,也不吃菜。   “我就不信!”葉二泉又打,然后摔下電話罵,“他狗日的肯定是故意不接!”   李處長喝完了杯中的藥酒,說這個藥酒真好。他們問他怎么好,他什么也不說,光是嘿嘿地笑。大家的思緒都朝向了那個方向,他卻站起來說:“我今晚原本有事,既然劇本不寫了,那我先走,改天我請各位。”一眨眼他已沒了人影,留下他們面面相覷。   石冬妹在柜臺里拉何老板一下,“你看到沒?”   這會不是斗嘴的時候,何老板甩手出了柜臺。   老吳發來了短信,說他在外地采訪,是組織上下達的任務。   桌上的菜立刻顯得太多。“我恐怕要去郊區打工了,”薛啟平說,“股-市套著,這年把簡直沒掙錢,唉!”   葉二泉說:“年把沒掙錢?我都幾年沒掙錢啦!”   “可你們都有自己的房呀!我都現在還在父母家湊合!”土墻趕緊說。   “別說了,”薛啟平說,“大家盡量再吃點,今天只能抬石頭了。”   大家悶頭吃起來,一時間無人說話。“你吃呀!”葉二泉對陶茵說。她也不拿筷子,冷冷地看著他們。   “行了吧?”薛啟平環視一圈,“何老板,買單!老規矩!”   何老板早有準備,“每個人攤到六十八元,吉祥數字哦!”   “她也算?!”葉二泉指著陶茵叫,何老板只是陪笑,就是不說話。葉二泉扭頭說:“你先付了吧,我沒帶那么多。”   陶茵瞪著他,欲言又止,忽然從包里掏出票夾把錢付了。何老板還沒把找零點清楚,她已站了起來,接過錢就朝外走。何老板趕緊追過去開門。“走好、走好。再來哦!”   “噯,陶茵、陶茵!你去哪兒?”葉二泉追出門外。   “別拉我。”陶茵掙開,“你都成這樣了,我可不想再增加你的負擔!”   “我就是最近有點緊!”   “你不是最近有點緊,你既沒錢也沒本事掙錢,甚至連掙錢的欲望都沒有。”她昂首挺胸地走了。又恢復了看不出年齡的姿態。       薛啟平和土墻陪葉二泉站了一會,竟說不出一句話。“走吧。”還是葉二泉先開口。   “走。”他們不看各自的眼睛,就在“新儒林”門口分三下走了。       石冬妹當晚就向何老板攤了牌:粉刷店面改店名,否則她明早就回四川。   何老板說:“哪個沒有點矛盾哦?我們還經常拌嘴嘛。”   “他們不是拌嘴!那個女娃兒說的不錯,都是些沒用的,就你把他們當圣人!我說的你同不同意哦?”   “哪有合適的名哦?”   石冬妹立刻去收拾行李,被何老板死命攔下,答應一切照她說的辦。   十天后“鴻運酒樓”開張,生意果然有了起色。石冬妹再沒提回四川的話,兩個月后還想再找一處合適的房子,把孩子帶到江城來讀書。作家不再露面,但何老板嘴里還會不時冒出“新儒林”,人家聽了一臉茫然。石冬妹趕緊糾正他,“不是‘新儒林’了,現在是‘鴻運酒樓’!”   人家這才明白“新儒林”是原來的店名,都說:“還是‘鴻運酒樓’好,叫起來順口多了。”   聽了這話,何老板臉上火辣辣的,而石冬妹這時總要狠狠白他一眼。       (完) +10我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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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專欄     夢里不知身是客   文 / 嚴心容     0   1     夢里都是荊棘和懸崖,并沒有鬼。原本,她就覺得鬼并不可怕,她相信鬼不會妄害了無辜的人,因此她的噩夢總是由人的無情組成。一個無情,接著一個無情,組成串聯不息的絕望,讓她在半夢半醒的時候失聲痛哭,她覺得委屈,也覺得恐懼,她在回過神來后點燃一支煙,狠狠地,將煙霧吞下。   店鋪十點開門,此刻才凌晨四點半,也就是說,她只睡了兩個小時,這兩個小時的睡眠無比寶貴,需要支撐她一整天精力充沛。她的店開在一所三流大學旁的步行街,生意很好,也充滿聒噪。聒噪是她厭惡的,可如果沒有這聒噪,恐怕生活都將無以為繼,于是她的清冷漸漸適應了嘈雜的人群。一茬又一茬嘰嘰喳喳的女生在煙霧繚繞的十平方米鋪位里試了又試,她在香煙離開嘴唇的一瞬間冒出幾句言不由衷的贊美,再推銷,如果需要昧良心的話,她就做不到了。   她靠在窄窄的鋼絲床上,把煙灰抖落在易拉罐里。她搖晃著罐子里剩下的一點點啤酒,倒吸一口冷氣,突然發現窗戶不知道什么時候開了一條縫。   夜風吹進來,輕輕吹拂著她穿了吊帶的肩膀,她在關窗戶的時候看到了月光,低矮的租戶區像下過雪一樣明亮,她的腿在月光下更白了,傷疤更紅了,猩紅的扭曲的,是童年被毒打后的印記,后來她順著疤痕紋了一朵玫瑰,玫瑰此刻就綻放在月光下。   她回到床上,盤腿坐下,喝一杯水,水是被冰鎮過的,她從不像大部分女人那樣注重保養,多年獨自闖蕩讓她將身體看得很輕,于是她明白所有的保重都是為了他人,或者說是為了愛人,她不愛自己,是因為沒有人愛她。   可這似乎也說不過去,她倒下,翻手機,翻出十幾個聲稱愛她的人,想她想到癡狂的人,想要立馬見到她的人。她覺得好笑,甚至笑出了聲。這些愛慕者中,有人向她借錢,有人只有凌晨后才會出現,有人盛贊她的容貌,卻沒有一個人,見過她不化妝的臉和哭泣的眼睛。   這世上最慘烈的寂寞都熬過來了,她將薄薄的毯子蓋在裸露的腿上,冰水穿腸而過,到胃里反而是難得的舒坦,她在汗水被風干后,打開了搖搖擺擺的風扇。   風扇送過來的風也是熾熱的,她進入第二回合的夢境,恍惚間望到了張國榮,這是她唯一喜歡的演員。他就站在她的房間里,站在她的風扇前,獨自跳舞。她望得迷醉了,噩夢變成了美夢,她在自己的夢里清醒地意識到這是夢,可不愿意醒來。       “莫沙!”   張國榮的夢境被敲門聲擊碎,她從床上坐起來,恍了神,門外的人還在喊叫,像世界末日到來了一般,是莫石的聲音。   莫沙的哥哥,無事不登三寶殿,他的到來往往伴隨著十萬火急,十萬火急的病癥,或十萬火急的潦倒,或十萬火急的嫂子要跑,無論哪一種十萬火急,都需要錢來化解,她曉得這十萬火急的分量是要白干幾天,這十萬火急的意義還在于提醒她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   她陷入一種奇妙的矛盾,一邊憎惡著,卻又一邊期待著,當這期待切切實實地從天而降,她披了衣服,打開了門。   男人擠進打開的門縫,望著冰箱前的妹妹,訕訕地笑:“說了多少次,女孩子家家,不要老喝冰的。”   她沒回答,將涼水壺里的水一飲而盡,把空水壺放回冰箱里。她是真的沒聽到,哥哥的關懷很樸實,卻從來都是開場白,重點都在后面。   她抽了把椅子,坐在茶幾旁,開始吃昨天早晨剩下的面包。   “沙,最近生意好不好?”他臉上還是那訕訕的笑。   莫沙側頭望著他,覺得有趣,哥哥似乎只有兩種表情,訕訕的,或氣急敗壞的,這兩種表情總是隨著莫沙給錢的爽快程度而交替出現在他的臉上。   “還行。”她從思索中給了答案。   “給我一千,等我一有錢就還你。”哥哥還是訕笑著。   她沒有繼續分析這張臉,起身從包里取了五百,放在桌子上。   紅艷艷的一疊鈔票盯著兄妹二人,似笑非笑。   窗戶開著,風扇關了,折起來的鈔票輕輕抖動,莫沙的哥哥站在放著鈔票的茶幾旁,雙手都在褲兜里。   對他來說,把手拿出來,似乎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在僵持中,他有點惱火,恨妹妹沒有把錢塞進自己的手心里,此刻,他只好繼續站著,說些有的沒的,好在交談中尋找一個 拿錢的機會。   “你和那個誰怎么樣了?”希望妹妹有個好歸宿,是出于真心的。   “哪個誰?”   “就是一直追你那個,戴眼鏡的。”   莫沙撕下一片面包,面包還能被撕扯,而不是直接掉成渣,說明還是新鮮的;女人還能被追逐,而不是急于作繭自縛,說明還是年輕的。她覺得自己就是這過期僅一天的面包,口感依然松軟,但不能獨食,必須配點茶了。   “哦,那個啊,傻不拉幾的,我不喜歡。”   “你不要太挑了,也要看看咱們自己的條件,公務員,鐵飯碗哎!”莫石的眼睛睜得很大,一激動,陽光下噴出許多吐沫星子,恨不得自己嫁掉一樣。   他的樣子把莫沙逗笑了,更可笑的卻是他說的話。她斜倚在墻上,不抬頭,輕飄飄地,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咱們?你和我什么時候成了咱們?你的條件是你的,我的條件是我的,你可別混淆了。”   莫石的臉紅了,雖然他很少臉紅,可在妹妹的這句話后,確實紅得厲害,原本的手足無措變成了坐立不安,他垂著頭,等待被赦免。   “拿著錢快走吧。”   一聲令下后,像疾風裹挾殘云那樣,錢就被帶走了。莫沙還是坐在椅子上,還是斜倚著墻壁,粉色的睡裙粘上了油污,她拿手去拍,想要將污點拍散,霧霾藍的長指甲有點褪色了,她垂著頭,不敢再去想被五百塊打發走的哥哥。       0   2   最近,這個卷閘門開始鬧脾氣,打開它不能僅僅依靠蠻力,還需要掌握其中關竅,左沖右突,才能成功。   對莫沙來說,生活中的煩心事已經夠多了,虱子多了不怕癢,門打不開與租金要漲的傳言相比,實在不算什么。作為美女,一扇難搞的門并不會讓她失了風采,她裹在細帶高跟鞋里的雪白的腳站定,膝蓋彎曲跟著發力,胳膊輕輕一抬,將這一套動作重復幾個來回,門,怎么著也會開,這一套動作不但不使她狼狽,反而更讓她優美。   這天在重復這套動作時,身邊多出一雙抬門的手,這雙不請自來、不懂關竅的手影響了開門的進程,莫沙不得不將開了一半的卷閘門重新放下,然后按照自己的節奏,重新開一遍,那雙窘迫的、察覺到自己幫了倒忙的手,也就縮了回去。   莫沙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哥哥口中的公務員,今天是周末,看來他不用加班。   男人跟著她走進店里,將一份搭配得很營養的早餐放在收銀臺上,自覺地坐在收銀臺旁的一張矮凳上,并著腿。   “我吃過了,你自己吃吧,謝謝啊。”莫沙一邊整理衣服一邊拒絕著這份持之以恒的好意。   男人起身:“哦,那你留著中午吃吧,我走了。”   莫沙沒回頭,這是她與他之間唯一的一份默契:堅持付出,與堅持拒絕。時間久了,變成了一種習慣:習慣付出,也習慣被拒絕。莫沙沒有浪費食物的習慣,童年的經歷讓她畏懼饑餓,她會像男人建議的那樣,將留下來的早餐當做午餐。   周末,客流加倍。   莫沙的生意從不以招徠顧客取勝,她坐在那里,就是一張活招牌,她換著款式將店里的衣服穿在身上,隨便一套搭配就能吸引一群渴望變得像她一樣風情萬種的小女生。偶爾她甚至想開口勸阻,勸她們保留青春,保持清純,可話到嘴邊又咽下去,她笑自己頭腦發昏,笑笑之后,她望著眼前的女大學生將墨綠色緊身長裙裹在身上,淡妝的臉、帆布鞋,竟然也很好看。她苦笑,原是她多慮了。   莫沙快要二十八了,離開學校十多年,心態老得像個中年婦女。她孜孜不倦地愛美,更像是職業操守,而不是出于女人的天性,她要夠美夠妖冶,才能活,這是十四歲就懂得的道理。   能攢夠開店的錢是因為在酒吧賣了兩年的啤酒,她從開始的畏手畏腳到后來談笑風生,再到后來,明白只要夠漂亮,不說話也能賣出去。美人胚子覺醒,便艷光四射,她清冷高傲、淡定從容,她清楚地明白自己的美貌,清楚地將美貌當成了武器,這武器保護著她,也深深刺傷了她。   混夜場的小女孩兒自然有她的生存之道,就像動物保護組織不能出手拯救即將被獅子咬死的羚羊一樣,輕賤的夜場女,也不喜歡別人插手自己的生意。   被灌酒也好,被調戲也罷,這都是工作,莫沙板著臉賣酒,總還有大批追隨者,她隨手挑撥著男人的征服欲,于是她的笑臉像金子一樣寶貴。   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莫沙,穿著制服游走在各大夜場,做著深夜中的銷售冠軍,當然不會沒有代價,當然有人不懂憐香惜玉,挨過的耳光,或不懷好意的雙手,都在下班回家的早班公交上獨自消化。挨打是最不可怕的,莫沙最不害怕的就是疼,跟饑餓比起來,疼痛真的不算什么,刀傷也好,拳腳傷也罷,都能咬牙隱忍,唯有饑餓,抓心撓肺,越熬越深沉,不因時間好轉,反而愈加迫切。挨過餓的人總能抑制住七情六欲,那是因為所有別的欲望,總要以食欲為先,莫沙吃什么都覺得香,是童年味覺的巨大缺失,在溫柔地做著彌補。   賣酒事業漸入佳境后,莫沙被狠狠地扇了一個耳光,那是莫沙第一次感受到除母親之外,一個成熟男人的臂力。她在鼻血橫流的檔口,突然覺得自己很禁打,這個想法很下賤,卻很現實,原來挨打這件事也能百煉成鋼。她被打倒在地,一側耳朵嗡嗡作響,只有剩下的一只耳朵機械地接收著嘈雜的音樂。   事后和解,代價是打人者買走了整整一個季度的啤酒,并提出和她成為朋友,她笑著接納了。   她仍然堅信,傷痕都可以復原,別讓錢吃虧,錢能買來糧食,也能買來尊嚴。   就像動物世界,沒人攙扶倒在地上的莫沙,即使她美艷不可方物,在男人的世界里,她也只相當于一個季度的啤酒。小姐妹們甚至羨慕這個耳光帶來的收益,而當她溫柔擁抱打過她的那個男人的時候,她知道,她整個人,已經支離破碎,不能被稱之為人。   夜場的經驗是靠血淚獲得的,在輾轉中,她委身于人,是為了求一份保障。也抱有過一絲幻想,想著也許一生都能安頓呢?可得到的結果總讓她失望,富有的只玩耍她;和她一樣潦倒的,甚至想依傍她。她的美貌成了累贅,阻礙她“從良”的腳步,在萬般絕望的時候她想過,是誰將她推進了黑暗?   是誰呢?是母親嗎?毒打和饑餓讓她想起母親都覺得恐懼,可她長大了,也變成了女人,曉得情愛,曉得辜負,就要追問一句:那個素未謀面的父親,是不是才是制造噩夢的始作俑者?莫沙覺得自己現在很懂男人,男人對女人而言,只能以兩種形態存在:辜負與利用。   莫沙一邊尋找男人,一邊否定男人。   公務員叫謝昆,按照徘徊在莫沙身邊的時間來算,可以說是老相識了。他在這片大學城讀研究生,讀完研究生考公務員,在世俗眼中,不但順風順水而且很有出息。而莫沙連初中都沒有讀完,除了容貌,她想不到自己還有什么能對謝昆構成吸引力。即使沒有文化,她也還具備常識,容顏易老,這絕不是能維系愛慕一生的法寶,她不想高攀,于是不去攀附高學歷;她也不愿意低就,不愿意對著一張不喜歡的面孔過一生。   她在忙碌的間隙,吃掉一頓冰冷的午餐。       0   3   夢從反面撲過來。   莫沙在戰栗中醒來,一點一點將恐懼吞下。   夢里,年幼的她和哥哥被反鎖在屋子里,等待著沒日沒夜打牌的母親。母親會在清晨將面包與希望帶回來,于是,她迷戀上了高跟鞋與木地板碰撞發出的聲音,清脆的,沉重的,踩在小女孩兒的心上,她因為饑餓而疲憊的心,會瞬間活潑地跳動起來。也只有在這個時候,莫沙擁有母親;也只有這個時候,母親代表關懷。這僅存的,沒被餓死的事實,是莫沙到現在也沒法記恨母親的原因。   這不是噩夢,這只是一場回歸,回歸到肉身,回歸到現實。即使她的每一天都無比現實,但總還是有一些屬于年輕女人的浪漫的幻想出現,只有被關進夢里,她才能明白自己仍舊是那個饑腸轆轆的小女孩兒。   又是尋常的午夜,她的心被輕輕撥動,突然開始期待更好的生活。   什么是更好的生活啊?她在突然被點燃的巨大的希望面前愣了神,嫁給謝昆,是不是就代表著嫁給安定?她在心里問自己,得到明確的答案,是的!可她不愛他,也是無比明確的答案。她在夢與現實間來回穿梭,埋怨自己不應該這么幼稚,她想起哥哥的話,重新審視所謂自己的條件,除了漂亮一無所有。   可漂亮難道不是資本嗎?她知道自己長得像父親,母親這樣說,哥哥也這么說。父親離開時哥哥已經六歲了,他清晰記得父親的背影,也清晰記得那一雙含情脈脈的眼睛,莫沙很不幸將這雙勾魂攝魄的眼睛遺傳了下來,這使得母親的痛苦也毫無保留地轉移。母親經常一邊抽著煙,一邊盯著莫沙的眼睛,然后狠狠地扇她耳光,扇到自己累了,才轉身離去。可是,這被母親深深仇恨的面目,也帶給莫沙活下去的種種好處,她對著鏡子,說不清自己該不該愛鏡子里的女人,這女人不再年輕了,眼神沉沉的,幾乎不笑。   謝昆的愛是潤物細無聲的。   莫沙最不害怕的就是執著,她的前半生,都是本著千金難買我樂意的原則過的,她很少有目的地去做什么。她喜歡同樣好看的男人,她可以為他花錢,可以無底線地付出,只要讓她身心愉悅,她什么都可以做,這一點,毫無保留地來自母親,可母親并不曉得。   莫沙想過,也許命運也是會遺傳的,尤其是母女,她們的血脈綁在一起,痛苦和快樂都綁在一起,她們會愛上同樣的男人,會受到同樣的傷害,然后,以同樣的方式死去。   莫沙十四歲時,母親上吊自殺,她終于從毒打中解脫了出來。她站在客廳里,看著懸掛在陽臺上的母親,她的臉被蓬松的長發覆蓋著,只露出涂了口紅的猩紅的嘴。   她在哥哥的尖叫哭嚎中恍若置身事外,那懸掛著的、身材妖嬈的女人,好像并不是自己的母親,她只痛惜這樣美的女人不能再穿著高跟鞋了,也只有在母親死去這樣巨大的事實面前,她覺得自己也要死了。   死去的母親再也沒有出現在莫沙的世界里,不僅肉身,連靈魂也一起消亡,她無所畏懼地沖進生活的洪流中,如同當年十四歲生子的母親。   莫沙把自己保護得很好,她像十四歲的母親,可她也是二十歲的父親,她在模糊不清的血脈中活出了另一種方式,她自認為活得很好。   在這樣的,尋常不過的,睡不著的夜里,她決定出去走走。   她一個人,裹緊襯衫,順著碧藍色的江面,慢慢地走。夜風不冷,像波浪侵襲潮濕的毛孔,向來不怕冷的莫沙覺得舒暢,她愛死這樣的夜了。路燈下婆娑的楊柳、聒噪的蚊蠅,路上有醉酒的男人沖她踉蹌著說話,她笑了。   見慣了醉酒的人,早就沒了小女孩兒的恐懼,她清楚掌握各類男人醉酒后的心態,無非喜歡借酒裝瘋,看你花容失色而已,你越是躲避,他便越是來勁,所以莫沙從不躲避。她擺出不屑的表情,眼神清冷,看得人發毛,所有彎彎繞繞的套路在這雙美人的眼睛里都無所遁形,她不急也不惱,她會說你坐好。       寒暑假,是商業街的災難。   學生們放假,莫沙也跟著放假,放假代表著沒有錢可賺,于是她開了一家淘寶店,放假就在家賣衣服,在叮叮咚咚的旺旺信息里,她失眠的夜派上了用場,她是不下班的客服,她的輕衣閣從不打烊。   模特都是自己,找來閨蜜拍照,十分不專業,但好在女主角夠美,光和色的缺失就變得微不足道。夏天快結束了,賣得最好的是一件酒紅色復古款收腰連衣裙,一字領外露出莫沙小小的、圓圓的肩膀,長發隨意盤在腦后,她畫了長長的眼線的眼睛盯著屏幕前的顧客,像一只神秘的麋鹿,既危險也誘人。   這幾天她收到退貨申請,賣了五套,全部都要退。開網店的都知道,有些無良客人,穿了拍拍照就會申請退款,平臺規則優先照顧買家,可莫沙不想吃啞巴虧,她的衣服都是自己一件件去檔口挑回來的,雖然價格貴一些,卻件件精心,這樣的退貨讓她有些惱火。她撥出那串號碼,接電話的卻是一個男人。   “先生您好,我是輕衣閣的老板,我這邊收到您的退貨申請,能告訴我為什么嗎?”   “幫女朋友買的,分手了,我總不能自己穿吧。”   “好的好的,不好意思打擾了,這邊立刻給您退貨地址。”   這樣的退貨原因當然無懈可擊,莫沙有點厭惡自己凡事都問個究竟的性格,她不想做多事的女人,可做生意總要有點求真精神,她別別扭扭地當著老板娘,別別扭扭做著孤傲的女人,確實很累。   顧客突然撤銷了退貨申請,這筆五千多塊的生意又莫名其妙地做成了,她看著來自隔壁城市的地址,突然覺得溫暖,在暑假接近尾聲的時候。       0   4   九月后,城市越來越涼。   兼顧兩間店鋪,莫沙很累,累卻無法入睡,她在恐懼中購入昂貴的護膚品,企圖讓時光對她溫柔一些,可是誰也不能與自然規律抗爭,她的眼角開始出現細密的皺紋,她覺得自己的臉蛋有點下垂,法令紋悄悄加重。她在即將老去的詛咒中無比渴望擁有一個家,卻對身邊的朋友說,誰也沒資格折斷她的翅膀。   撤銷退貨的男人,隔三差五就會發來消息,以旺旺的方式,他們成為簡單的朋友。若干年的單打獨斗,讓莫沙不輕易得罪任何潛在的,會給她帶來收益的人,她默默地,在現實之外開辟一方天地,和陌生的顧客,一不小心,說了很多心里話。   他始終沒說過她美。   這讓她安心,也許他不覺得她美,也許他那位決絕離去的前女友更加耀眼,他和她聊天,只說共同的命運。他也在苦苦掙扎,比她略好一些,卻也談不上富裕,年輕的男女在大都市維持著表面的風光,卻常常捉襟見肘,他們在越來越熟絡后說起了童年,莫沙酒后昏了頭,跟他提起了母親。   “現在的問題,總能在小時候找到答案。”   男人無比理智地敲出一行字。他沒有膩膩歪歪的心疼,大概是因為并不比莫沙好過多少,他在酗酒的繼父身邊長大,狂悖與驕傲都被拳腳擊碎。   這個叫彬辛的男人,對淺薄的莫沙形成了致命的吸引力,他高深莫測,他是世外高人。在一來二去間,在你來我往中,這城市的冬天緩緩到來。   冬天對美麗的莫沙來說,又有了別的風情,她每天都會仔細打扮,不肯疏漏一點。秋冬要抹楓葉色的口紅,眉眼的顏色也趨向大地,她在腮上鋪一層薄薄的鐵銹色,用眼線筆在眼睛旁做一顆假冒的小小的痣,她的眉毛總是跟著發色走,眉形幾乎都是挑著的,鼻尖有閃亮的高光,低領的毛衣外,深深的鎖骨也是閃閃發亮的。   她將卷發攏在一起,盤在腦后,碎發不去管它,亂也是美的;隨便一件束腰的深色大衣,牛仔褲一定是窄的,靴子有很高的粗跟。她走在步行街上,搖曳生姿,窄窄的背在寒風中更加小了。她不回頭就是美人,她回頭,眼睛總像剛哭過那樣閃閃爍爍。       店門口站著一個陌生男人,不是很高,遠遠望見她,就熄滅了手中的煙。他微笑著,看著莫沙越走越近。莫沙覺得疑惑,預備不搭理,可他開口,是一聲深情的“莫沙”。   她愣住了,熟悉的聲音來自聽筒對面的彬辛,是的,沒錯。她再次認真打量,這個很顯然比她年輕的男人,帶著幼稚的嬰兒肥,也沒有幻想中的瀟灑俊逸,他只是個普通的年輕男人,正滿懷希望地望著她。   “彬辛?”   “嗯!”男人笑了,一臉燦爛與懵懂。   莫沙也笑了,她覺得渾身揚起一股暖意,整個人變得絨絨的。   沒有什么比孤獨中的相依為命更加可貴,莫沙很容易愛上談吐深刻的人,笨嘴拙舌因此很難被她青睞,這在無意中加重了被騙的風險。她忽略外表,跨越年齡,認定自己必須愛上這個與她一樣浸在苦難中長大的男人,她相信相似的經歷一定會帶來不同尋常的心靈契合,她張開懷抱,擁抱新的生活。   謝昆知道她戀愛了,便不再表達關懷,她長長地舒了口氣,這樣很好,免得她還要親自說。雖然對謝昆,她從來沒產生過一絲一毫男女間的情感,可長久的相伴,讓她對這份默默的愛充滿歉疚。謝昆孤獨地消失了,無論好與壞,莫沙都希望別讓自己看到就好。   彬辛在隔壁城市的一家大型電子商場里擁有一個小小的柜臺,熟絡后,他跟莫沙說,并不甘心這樣勉強糊口的狀態,他想加快掙錢速度,在莫沙的城市買房子,盡快結婚,畢竟莫沙不小了。   莫沙很感動,結婚是她多年來想也不敢想的,她傷痕累累的身體與靈魂,早就放棄了那份奢望。她不是沒想過,甚至在做夜場的時候,就這樣想過:如果有個她愛的男人娶她,她一定做一個賢妻良母,她會戒煙,生一個漂亮的寶寶,她會為了孩子而活,彌補童年的缺憾。她想,她要在丈夫回家前就做好晚餐,將屋子打掃得一塵不染,她要在陽光下曬被單,種很多植物。她不是沒想過好好生活。   摔摔打打中,終于有一個她喜歡的男人表示愿意娶她,她掩飾著內心的澎湃,被這一份想給她更好生活的決心深深打動,她默默地流下了眼淚,表示愿意一起努力。   這是彬辛想要的答案。   莫沙已經做好準備,全力支持彬辛的事業,好在結婚后全身而退做一個太太。她歡天喜地地和彬辛去看房子,新開的樓盤或者二手房,都去看過。好貴啊!莫沙這樣想。     “窮”具備摧毀一切的力量,彬辛在無數次失望而歸后痛恨自己無能,抱著莫沙,一遍遍說著“對不起”。莫沙的心很痛,這個想要救她出苦海的男人,因為不能讓她獲得足夠的幸福而痛心疾首,她的感動又一次泛濫了,她說我有一點積蓄。   彬辛愣住了,用親吻制止她說下去:“不能用你的錢。”   “是我們兩個的家呀!”莫沙流著眼淚。   “不行,我不能用你的錢。”彬辛緩緩低下頭,那是顆稚氣未脫的漂亮腦袋,這個腦袋正陷入深深的苦悶中。   “只要我們能有個家,你怎么還分你的我的?”莫沙十分認真地,希望說服他。   彬辛抬起頭,深深地將莫沙摟在懷里。       0  5   彬辛不見了。   比金錢的損失更讓她絕望的,是尊嚴遭到了滅頂之災。   莫沙的積蓄,來之不易,混著血淚,是把青春揉碎了,把身體碾成粉末的那種來之不易。   她垂頭喪氣,坐在床上,一遍遍撥打著那個很顯然不會再接通的號碼。她翻看相冊中彬辛的照片,重溫舍不得刪除的聊天記錄,從沒有謀面開始,她都完整保存。她倒在枕頭上,顧不上脫鞋,穿著高跟鞋的腳搭在團成一團的被子上,沒有眼淚,長發蒙住眼睛,她像只驚恐的小貓,不敢抬頭。   一套即將到手的二手房,雖然只有70多平米,雖然有點舊,但第一次見到,莫沙就在心里想好了怎么布置。她在網上搜羅了很多擺設,物美價廉,等著房子到手就下單,等著彬辛安排一下生意就回來結婚。她挑了很久婚紗,最后相中一件緞面吊帶的,修身的款式,沒有任何點綴;她不打算戴頭紗,而是別出心裁的,找了一件古董頭飾,是一朵珍珠做成的梔子花。   她想象著她和他小小的婚禮,想象著微風吹拂的陽臺,想象著一盆碧玉就擺在窗邊的茶幾上。這城市突然大雨滂沱,雨點灑進出租屋開著的窗戶,噼里啪啦的,打在莫沙赤裸著的冰冷的小腿上。   她沒有報警。   婚禮還是要進行,只是新郎換了人選,謝昆在她墜入谷底后,言之鑿鑿地,表示愿意娶她。   故事的發展忽然就變了走向,變得必須得結婚了,要知道之前,她已經做好了孤獨終老的準備。在意識到這樣的心理變化后,她才對彬辛真正產生了恨意,恨他提醒她有多孤獨,提醒她有多畏懼孤獨。   謝昆不需要她的錢,她也真的身無分文了。謝昆像娶了仙女一樣,將她迎進這城市地段極佳的小區,婚禮那天,謝昆父母的臉色仍然不很好看。   她是被舅舅牽上臺的,分離的一剎那,舅舅哭了。她知道那不是因為對她的疼愛,盡管舅舅也曾出于人道幾次三番將她和哥哥解救出即將餓死的厄運。舅舅的眼淚是給母親的,因為她那雙神似父親的眼睛下,有一泓秋水一般憂傷的,來自母親的柔情。   房子是提前準備好的,不需要莫沙再費心。來自老人家的審美,妥妥地不洋不土,但件件家具都是高檔的。謝昆對莫沙百依百順,甚至連親近也要先提出請示。   莫沙不是狠心的人,她對謝坤漸漸生出愧疚。她在失眠的深夜望著熟睡的謝昆,突然發現不戴眼鏡的謝昆有一道高高的鼻梁,她親了一下謝昆的臉,謝昆醒了,被突如其來的幸福淹沒,莫沙對著驚醒的丈夫柔柔地笑了。   窗外的月色彌漫進荒島一般的房間,一切都像最開始那樣美好。       婆婆總是不期而至,在有理有據的蔑視里,提醒她擺正位置。莫沙很多年沒有喊過媽媽,對看不起自己的婆婆,竟生出很多親切。她笑瞇瞇地將訓誡都應下來。婆婆走了,莫沙繼續經營網店,謝昆說了很多次,可她覺得不能什么都沒有。   謝昆總是很忙,他在做秘書的工作。莫沙去單位看過他,看到他被小山一樣的文件包圍著,眼鏡架在鼻尖上,沒有一點點生氣。莫沙放下為加班的丈夫準備的餐盒,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他身邊,看到電腦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字。謝昆手下飛快地忙碌,遣詞造句,拉來拖去,他對身邊的莫沙說,你快回去吧。   就在走出辦公室的時候,莫沙與一位中年人擦肩而過,舉止打扮應該是謝昆的上司,莫沙退到一邊,點頭以示尊重。   男人用眼睛深深地剜了一眼莫沙,盡管這一時期的莫沙已經徹底改換了風格:一件煙熏紫的針織衫,淡藍色牛仔褲,淺口平底鞋,如同所有安分守己的家庭婦女,溫婉柔和,只是作為美女,這樣平淡的裝束依舊帶著可人的嬌俏。   男人對謝昆說:“你太太?”   謝昆早已立正在自己的位置上,他笑著說是的。   男人也笑了。   很快就到了元旦,謝昆單位組織聚餐,領導提出,都帶上家人,原話是:都是背后偉大的女人,更應該好好犒勞。   莫沙犯愁了。   謝昆的單位是要害部門,不僅他們自己能力非凡,太太們也都不差,只有莫沙,沒有學歷。沒有文化雖說也不會寫在臉上,但氣質上總是會有差別,心高氣傲的莫沙不希望帶著風塵氣去參加飯局,她有點不想去,有點害怕坐在知識分子中間。在這樣的困擾中,她甚至懷念起夜場的客人們,那些不是很深刻的男人。   美貌很多時候不是好事,莫沙深諳其中道理,在一桌近視眼里,她不想太過出挑,于是化了很淡的裝,穿一件寶石藍大衣,黑色連衣裙,沒有修飾的高跟鞋。莫沙將披散著的黑色頭發扎起來,在出門前,只抹了一點淡粉色的唇彩。   酒過三巡,莫沙如坐針氈,謝昆一直體貼地為她布菜照顧她,可她實在吃不下去。她期待著宴席快點結束,好把她從茫然中解脫出來,因為飯桌上討論的都是她聽不懂的所謂“大事”。斯斯文文的太太們優雅地、小聲地互相交談,也大都談論孩子的教育,莫沙沒有孩子,也不懂教育,她靦腆地沉默著。   接近夜里十點,領導和夫人舉起酒杯,專敬在座的女士。輪到莫沙,她覺得似乎回到了夜場賣酒的某個瞬間,只是在夜場,她是出了名的冷美人,可在此刻,站在謝昆身邊,她逼迫自己保持笑容,她害怕自己的行為對丈夫產生一絲一毫不良的影響,這不是愛,卻是患得患失中結成的忠誠。   夫人笑容滿面十分親切,自然而然地夸贊她:“小妺妹長得好漂亮,謝昆好福氣。”莫沙覺得尷尬,因為除了美貌,很顯然她一無所有。她客套著謙虛地說:“大姐的氣質才是獨一無二。”氣氛愉快又和諧,她輕輕推推酒杯,表示沒有喝灑,桌上有人起哄,說不給面子。   莫沙被戲謔的起哄嚇到了,她誠惶誠恐地望著身后的丈夫,謝昆木訥地笑了,附和道:“她沒有喝酒。”   敬酒跳到下一位,莫沙的腦子嗡嗡的,這里,沒有人抓住她的手,沒有人粗魯地將她擁入懷中,她已經過了三十,年齡顯然不再是作為女人的優勢,可現在的她,反而沒了少年時的無所畏懼,她戰戰兢兢,害怕失去什么,失去什么呢?謝昆的愛,或者穩定的生活?都是,也都不是。   終于熬到結束,走出飯店的時候,她感覺到身后有一束目光一直追隨著她,她回頭,正好與老辣的眼神對視,她迅速轉身,鉆進自家車里。       0   6   最近,謝昆很忙,莫沙除了料理網店,便把所有心思放在怎么照顧疲憊的丈夫身上。她學著煲湯,研究各種養生茶,只要他回家吃飯,飯菜必定鮮美可口,謝昆在極度困倦的時候也會把她拉進懷里,才能打得出輕輕的呼嚕。   這天謝昆加班到深夜,上司走進辦公室,帶著平日里那副高高在上的表情,背著雙手,步子踱得悠閑。他示意謝昆坐下,自己也坐在靠墻的沙發上,一本正經地翻看眼前的材料,挑了幾處毛病,問了幾個問題,皺成一團的臉漸漸舒展。他的表情很淡,又好像很凝重,他沖謝昆若有所思地微笑:“年輕人,有前途。”   謝昆被這莫名其妙的夸贊搞得茫然,他并不在意,或并不相信某人隨口一句有前途就能改變什么,即使此刻辦公室里這個靠在沙發上的男人確實具備決定他命運的能力。   他訕訕地笑了,不知道接什么話,就繼續忙碌著手里的工作。男人坐了一會兒,也沒說話,丟下一句“忙吧。”就出去了。   莫沙最近有些焦慮,一年了,她總是等不到做母親的好消息。   這天她一個人逛街,逛到母嬰專柜,停下了腳步。有挺著大肚子的女人正在認真挑選衣服,莫沙走進去,立刻被嬰兒的世界吸引住了。小小的鞋子,綴著卷卷的花邊,一切都是超迷你的尺寸,摸上去柔軟舒適。莫沙幻想自己的孩子穿著這些設計得十分可愛的小衣服得有多漂亮,但很快想象被擊碎,她接到謝昆的電話,讓她準備一下,上司和夫人要來家里吃飯。   莫沙直接去了商場底層的超市,買了很多不便宜的食材,匆忙趕回家,該腌制的腌制,該泡發的泡發,她不能讓自己在謝昆的生活里一無是處,難得被需要,她在忙碌中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   一桌豐盛的飯菜邊,圍著四個各懷心事的男女。夫人驚訝地拉著莫沙的手,說:“這樣的可人兒竟然有一雙這樣的巧手。”面對夸贊,莫沙紅了臉,謝昆卻面無表情,他的思緒似乎被阻絕在熱鬧的氛圍之外。他在發呆中怠慢了上司,也忽略了莫沙的尷尬。   莫沙在盛贊中無法擺脫,看到丈夫恍若夢游一般,有點慍怒,又不能發火,她捏了一下他的胳膊,將他叫醒。謝昆這才恢復殷勤,謙虛地說:“都是家常菜。”   夫人笑了:“你們男人就是不懂,正是家常的才見功夫呢!像大飯店,把蘿卜雕成花又怎么樣呢?味道還是蘿卜味。只有家常菜,靠著一把鹽,手輕手重味道也大不一樣,才是本事呢!”   男人也笑了,他笑著望向居家打扮的莫沙,毫不避諱在場還有其他人,他對夫人說:“你說得很對。”   “做菜和做人一樣,各花入各眼呀!”男人又補充了一句。   莫沙很恐懼,怕話題再一次回到她的容貌和謝昆的福氣上。她開始充滿熱情地向夫人請教如何做好面食,莫沙是南方人,面食是她的軟肋。   夫人也來了興致,于是在男人與謝昆推杯換盞的時候,兩個女人的陣地從餐桌漸漸轉移到了客廳的沙發。夫人提議下次包餃子招待莫沙兩口子,莫沙也表達了愿意提前幫忙的想法。夫人沒有絲毫官太太的架子,這讓莫沙喜出望外,她覺得快樂,被尊重的快樂。   這餐飯氣氛和諧。送走客人,打掃停當已是深夜,莫沙躺下,小心翼翼盡量不去驚動熟睡的丈夫,可謝昆卻突然開口:“出去。”   “神經病,出哪去?”莫沙不打算與喝酒的謝昆爭論。   “滾出去。”謝昆唰地坐起來,睜著一雙噴火的眼晴。   莫沙愣住了,她尷尬地,委屈地,望著平日里體貼備至視她如珍寶的丈夫,這酒瘋來得猝不及防。   “為什么?”她定了定神,努力讓自己顯得平靜。   “你不知道嗎?”說這話的時候,謝昆就像一滴酒都沒喝那樣清醒,他沒戴眼鏡的眼睛如同一汪平靜的死水。   “不知道!” 莫沙快哭了。   “我媽說得一點沒錯,你就是下三濫。”謝昆依舊沒有表情。   莫沙愣住了,她失去繼續爭辯的力氣,站在床邊,靜靜地望著無端羞辱她的丈夫。   她有一點明白,在糊涂中保持著清醒,她不是沒見識過人世無常,不是不懂得所謂翻臉無情,只是這一次她著實覺得冤屈。       這城市的夜風好冷啊。   以往無數次,莫沙一個人走在深夜中,看過醉酒后的世間百態,她麻木的心被彬辛融化,又在被彬辛傷害后投向謝昆的懷抱,她想過千萬個可能,唯獨沒想到今晩的這種狀況。     她按照謝昆的要求,滾了出去,滾進茫茫風塵里,滾進無限黑暗的夜色中。她站在高高的臺階上,閉著眼晴,期待酒精失去作用后,謝昆會重新將她抱在懷里。   冷戰,不知所起,也無以為終,莫沙在冷暴力中反復思考自己何錯之有。她確實很輕賤,依舊照顧丈夫起居,依舊無微不至,只是謝昆再也沒有好臉,有時候不小心對她和顏悅色,也會立馬轉變態度將臉黑起來。   他對莫沙說,以后不準再到單位找他。   她在惶惑中立馬答應了,并說到做到,可這并不能消解謝昆的怒意,他在一次應酬回家后,第一次向莫沙揮拳。   “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謝昆怒吼著,架勢像是要將莫沙生吞活剝。   莫沙想起在酒吧挨過的打,比現在這個好像輕不了多少。她坐在沙發上,頭發凌亂,她的目光望向前方,注視著一團并不存在的悲傷。   “我說他最近怎么對我陰陽怪氣的,原來是在打你的主意!”   莫沙靜靜地聽著,想起那束火熱的目光,她咧著嘴笑了。   “還威脅我,他媽的。”謝昆的眼鏡不知道什么時候不見了,長期近視的人有一雙凸出來的眼眶,莫沙不看他的眼睛,只望著他的眼眶。   謝昆開始砸東西,將被打傷的莫沙拖來拽去。   屈辱,冉冉升起,她漂亮的臉破了,腮幫子腫了起來,她在鏡子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像在和謝昆跳奇怪的雙人舞。她沒哭,并被不停地稱作賤人。   窗外夜色沉沉,無邊黑暗蔓延。       作者簡介   嚴心容,藏族,甘肅舟曲人。 +10我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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